時間很快便來到了夏五月。
按照往年的慣例,五月,本該是草原遊牧之民齊聚龍城,在匈奴單于庭的組織下,舉行蹛林大會的時間。
即便單于庭不在幕南,蹛林大會,本也不該被取消。
——就像去年,單于庭西征未歸,右賢王伊稚斜卻仍舊在龍城,代爲主持了一場象徵性的蹛林大會。
而今天,情況卻有所不同了。
夏五月的龍城,靜若止水。
沒有過往每一年,都會在這個時間齊聚於此的各部頭人、勇士。
有的,只是單于庭留在龍城,權當是‘養老’的年邁攣鞮氏王族,亦或是遠房親屬。
本該是歡慶的時節,各部族卻都在身心俱疲間,調動兵馬在草原上來回奔波。
一會兒是高闕;
一會兒是雲中;
一會兒又是代北馬邑一帶,又或是燕北漁陽、右北平一線……
所有部族都忙壞了。
忙得不可開交,忙的顧不上游牧,只能把牛羊牧畜,都丟給部族內的孤寡老弱,以及未壯青少年。
不出意外的話,等著一年過去,草原上,會多出許許多多頂綠帽子。
明年出生的絕大多數孩子,都會被拋棄,甚至殺死。
牛羊牧畜得不到充足的水草進食,肥膘蓄養不足,今年冬天,也會有許多牛羊抗不過去。
來年開春,草原上又會多出許多具冰雕,甚至一個個冰雕羣……
但大多數人都並不擔心。
因爲到了秋天,單于庭主力就會西征歸來。
得勝歸來的單于庭主力,必然會帶回許許多多的牛羊牧畜,糧食、布帛,甚至於工匠、女人。
只需要熬過這一年,等到了明年,草原就能恢復如初。
當然,高闕無法恢復往日,被匈奴人所掌控時的模樣。
河西,也大概率無法像過去那樣,成爲匈奴人扼守西域、河西走廊的要道。
而幕南,也將因爲高闕的失守,而變得不再安定。
反觀漢家這邊,在西北邊陲地區的謀劃,則是穩步推進著。
尤其是河套,在連續數月的新制度推行下,愈發顯現出不屬於草原的朝氣蓬勃。
“阿雅~”
博望城西南百里,一處算不上大的坳地。
幾頂氈帳孤零零的立在坳地中央。
藍天白雲,青草碧水,入目可及的,是天地間的一片祥和。
一聲悠長的呼號,從氈帳中喚出了一名少年。
少年身穿胡袍,身形粗矮,臉頰紅彤彤的。
掀開帳簾,循著呼喚自己的聲音看去,見到那策馬而來的身影,少年微咧起嘴角,乾涸的嘴皮應聲裂開了一道口子。
少年卻似毫無察覺,只本能的舐了舐嘴脣上,從裂口流出的些許血腥,而後便快步迎上前去。
“阿大~”
“閼氏,阿大回來了!”
兩聲輕呼,少年阿雅便小跑迎上前去。
氈帳側,一名婦人也應聲直起腰,面上隨即綻放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嘿!喲~”
“我的阿雅,可是又壯了些。”
不等胯下馬匹停下,那男子便翻身跳下馬,一把將阿雅抱起。
而後便爽朗笑著,走到了氈帳前。
同一時間,那婦人和幾名衣著破舊,卻也無不面帶微笑的奴隸,也已經是迎上前來。
男子將懷中的阿雅放下,單膝跪地,單手扶胸。
那婦人則拿著一瓢水走上前,用手指沾了水,輕輕彈在男子身上。
一邊談,一邊還不忘嘀嘀咕咕唸叨著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那男子才重新站起身,嘿笑著將婦人摟入懷中。
隨後,便是一家三口在奴隸們溫和、心愛的微笑注視下,於歡聲喜悅間走入氈帳。
至於奴隸們,則都各自忙去了。
“阿大!”
“怎麼樣,博望城大不大!”
“城裡是不是有漢人單于的大帳?”
“阿大見到漢人單于了嗎?”
“是不是特別威武、雄壯,能摔倒二十個…不,五十個勇士?!”
阿雅稚氣未脫,興致勃勃的詢問聲,只惹得那男子嘿然一笑。
與婦人含笑一對視,便胡扯著說道起來。
“嗯~”
“博望城,很大很大。”
“比龍城還大!”
…
“城裡,沒有漢人單于的大帳,只有漢人右大將的軍營。”
“那右大將,叫程不識。”
“至於漢人單于,說是今年不打算來博望城。”
“等什麼時候來了,阿大再帶著阿雅,去看看那漢人單于,究竟能摔倒多少勇士。”
從父親口中,得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阿雅只一時笑的見牙不見眼。
回想起過去這小半年,自己在騎馬、射箭等科目上取得的成就,當即便要拉著父親再出氈帳,給父親看看自己的進步。
男子勸了好一會兒,連哄帶騙,才總算是將阿雅稍稍安撫下來。
而後,便聞那婦人開了口。
“怎麼樣?”
“漢人,究竟是要給我們派來新的頭領,還是直接由漢人,來做我們部族的統領?”
“還有那博望城,真的能用牛、羊,換回漢人的貨物嗎?”
婦人略帶不安,不帶期待的詢問,只惹得男子頗有些悵然的長呼出一口氣。
回想起過去這幾個月,河套地區發生的變化——尤其是與去年之前,由匈奴單于庭統治時期,所形成的鮮明對比,男子也不由得感慨萬千。世人都將河套,視作草原氣候最溫暖、水草最豐美、水源最富足的肥肉。
卻嫌少有人注意到:正是因爲這塊肥肉足夠肥,才更使得這片土地之上的遊牧之民,較其他地區都還要更好鬥。
沒辦法。
就像後世,幾乎所有國家的人,都想去民煮塔國,成爲光榮的美麗人一樣——在草原,幾乎每一個部族,都希望能在河套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紮下腳跟。
爲了保證河套各部的戰鬥力,以及河套地區的穩定性,匈奴單于庭也對此持默認態度,任由外部對河套‘羣狼環伺’。
當然,並不是人們所能自然現象到的:外部部族兵臨河套周邊,河套各部則聯合抵禦外敵。
而是外部部族,借‘遊牧’‘路過’的名義,暢通無阻的踏足河套地區。
然後找到一塊好地方,就賴著不走了。
對於這樣的現象,河套各部顯然也沒什麼好辦法。
——遊牧民族就是這樣的。
活不下去,就走;
走到一塊好地方,就停。
實在找到了一塊風水寶地,更是直接原地紮下腳跟。
對此,其他的部族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草原默認的秩序,將其武力驅逐,以佔領被它佔領的沃土。
於是,資源相對較爲豐富,本該相對富足的河套地區,卻也成了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多戰’之地。
每年春天,都會有零零散散的外部部族,從河西、幕南,甚至雲中方向踏足河套。
到了夏、秋二季,這些外來的‘入侵’部族,就會和河套當地的部族發生衝突。
而後,免不得就是一場大戰,勝利者纔有資格留在河套,失敗者只能成爲奴隸。
用後世李唐,那場垂名青史的香積寺之戰來類比,便是:誰贏誰是河套人,誰輸誰是入侵者。
所以,不用爲生存物資、搶奪資源頭疼的河套各部,在單于庭的縱容,以及草原特殊的開放秩序之下,又不得不去頭疼每年夏、秋二季,要與外來部族之間進行的爭鬥。
再有,便是河套地區的‘物資豐富’,也只是相對草原其他地區而言。
這片地區,水草確實豐富,但再豐富,也終究還是水草,牧民也還是需要遊牧。
這片地區水資源豐富,但再豐富,也只是溪流,以及大河的部分分支。
考慮到草原對水資源的依賴,也同樣算不上是‘用不完的水資源’,而僅僅只是勉強夠用、不過度稀缺。
真到了要命的關頭,水草、水資源,該爭照樣得爭。
只是相較於草原其他地區,河套地區出現‘要命的關頭’的頻率會低一些,部族與部族之間,關於生存資源的爭鬥強度,也會想多低一些。
好比說幕北,幾乎每一個部族,都要在一年當中打兩到三場仗,來確保水草、水資源不被人搶奪;
一旦打起來,那就是不死不休,動不動滅人部族。
而幕南的部族,運氣差點就打兩場,運氣好點就一場,甚至直接不用打。
打起來,雖然也都是拼死拼活,但也不會達到最後一兵一卒,而是點到即止——哪一方感覺自己打不過了,就痛痛快快認輸,然後轉頭去欺負其他更小的部族去了。
至於河套地區,正常年景,河套內部的部族之間,基本不需要爲了牧場、水草而興兵爭鬥。
即便到了極個別生存壓力極大的時候,部族和部族之間的鬥爭,也同樣是極其‘文明’。
如果有可能,雙方會各自派出最好的勇士,在射箭、搏跤、騎戰等方面互相比試。
只要比試過程中,沒有發生太過慘絕人寰的死傷事件,雙方便都會認可比試結果,作爲‘鬥爭’結果。
相較於草原其他地區,河套地區這種‘鬥將’式資源爭奪,顯然算得上是相當文明瞭。
但此刻,看著妻、兒懷著殷殷期盼,望向自己的灼灼目光,男子卻半點都不懷念那段所謂的‘安和’時光。
——即便是最安定、最顯赫,水草、水資源最豐富的年景,河套地區,也並非不曾爆發戰爭!
只要爆發戰爭,那作爲部族的成員,男人們便都要翻身上馬,跟隨著部族統領前去征戰。
活著回來倒還好。
萬一死了,就會是某個鄰居,帶著自己的屍體回來,接手自己的家庭,乃至於妻兒。
誰願意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誠然,當你問一個匈奴男人:願不願意光榮戰死,願不願意在死後,讓戰友接手自己的一切財富,乃至於子嗣、女人,都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這並非是草原上的遊牧之民,都認可這一做法。
而是除此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作爲男人,不在部族有難時英勇作戰,又如何保衛部族?
部族沒了,又哪來的小家庭?
而在保衛部族的戰鬥中死去,如果妻、兒不被他人接手,孤兒寡母在草原羣狼環伺之下,又如何生存的下去?
這套價值觀,之所以能在草原上得到廣泛認可,無外乎一句‘別無他法’‘無可奈何’罷了。
但凡有更好的辦法,就不會有男人希望自己死後,自己的兒子管別人叫爹,自己的女人喊別人用力點、再快點。
此時,坐在氈帳內的男子也一樣。
——曾經,男子也想過自己萬一戰死,妻、兒就應該被他人所擁有。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生存下去。
但現在?
現在,如果有人問男子:戰死了怎麼辦?
妻兒被別人擁有了怎麼辦?
男子必定會說:我英勇戰死,我的遺孤、遺孀,難道不應該得到國家的照料嗎!
什麼人如此不要臉,居然連烈士遺孤、遺孀的主意都打?!
這些話,是男子在過去這幾個月,於博望城內學到的。
說這話的,也正是博望城內,某一位不知名的漢人兵士。
過去這幾個月,男子在博望城學到的,自然也不知這一句不明覺厲,只讓人莫名嚮往的漢話。
“以後,沒有部族了。”
“也沒有頭人了。”
漫長的思慮過後,男子輕飄飄一語,卻惹得婦人面色大變!
眼看著就要流出淚水,便見男子搖頭苦笑道:“往後,不能叫部族了。”
“得叫:縣。”
“部族頭人,也不再是頭人了,而是漢人的縣令。”
“——據說,是類似當戶之類的官職。”
“而且以後的縣令,和過去的頭人不一樣——不能對部衆動輒打、罵,甚至驅逐、處死。”
“所有的懲罰,都要按照漢人的約定來,只要不違反漢人的法律,縣令就不能隨意懲處部衆。”
“唔,用漢人的話說,就是民衆。”
聽聞此言,婦人面上神情稍安,心中卻是疑惑更甚。
“漢人的法律?”
“和草原上的約定,有什麼不同的嗎?”
聞言,男子面上笑意稍一斂,望向婦人的目光,只寫滿了對未知的不安,和對改變的無所適從。
“漢人的法律,規定除了官府外,任何人都不能隨意殺人。”
“更不能傷人,或是偷、搶別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