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約法三章
當然了。
既然接下來,要在河套試行的新制度,關乎到在場衆(zhòng)人的未來——究竟是繼續(xù)在河套做遊牧部族頭人,還是去長安城做貴人一等,極盡奢靡的徹侯關內(nèi)侯,那這新制度到底長個什麼樣,大家也總得先搞清楚。
往大了說,聽到漢人朝堂‘紙上談兵’的新制度後,作爲遊牧貴族的在場衆(zhòng)人,說不定能在新制度的,提出更具可行性的意見。
意見一提,新制度都得到昇華了,還算不上‘試行新制度積極’‘成效卓著’嗎?
往小了說,就算提不出有效的改進建議,搞清楚新制度是個什麼樣,大傢伙推行起來,也能更加得心應手,事半功倍。
於是,在短暫的興奮之後,衆(zhòng)人無不是屏息凝神,翹首以盼,齊齊注視向程不識,等候著程不識接下來的發(fā)言。
至於那新制度,大家暗下也都各有猜測。
還是那句話。
Www_ тt kān_ ¢ ○
——經(jīng)過長達一年的彼此瞭解,不單是程不識這樣的漢軍將領,從河套各部的生活方式當中,對遊牧之民有了更深入的瞭解。
在場的各部頭人,也同樣在過去這一年多的接觸當中,對漢人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
不瞭解不要緊。
這一瞭解,大傢伙的心態(tài),難免就發(fā)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在過去,草原上最廣爲流傳的說法,是與草原牧民對應的漢人農(nóng)民,生活那是異常艱苦。
牧民遇到青黃不接,食不果腹,牛羊不產(chǎn)奶的時候,好歹還能宰幾隻羊、幾頭牛,來勉強度過危機。
可漢人的農(nóng)民,一旦因爲天災人禍沒種出莊稼,那就是要馬上餓死的!
畢竟同爲生產(chǎn)資料,牛羊牧畜還能宰了吃肉,但漢人的農(nóng)田,卻是無法讓人果腹的。
對漢人農(nóng)民的刻板印象尚且如此抽象,對漢人權貴、官吏的認知,那更是離譜的不行。
首先,是與草原部族頭人,所對應的郡、縣官員,在草原的輿論認知中,不過就是富裕一點的農(nóng)民。
只是田畝多一些,種地的技藝高超一些,能指導其他農(nóng)民種地的‘精銳農(nóng)民’而已。
甚至就連長安朝堂的大臣,乃至軍中的大將,都不乏有因爲極其擅長種地,而被任命爲官員、將領者。
也就是說,在遊牧之民的認知中,漢人的社會組織結構,幾乎是完全以‘會不會種地’來作爲唯一指標的。
不會種地,那就得餓死。
稍微會一點,那就是農(nóng)民,勉強餓不死。
比較擅長種地,那就能做官,具備對其他農(nóng)民的部分統(tǒng)治權力。
超級超級擅長種地的,才能成爲朝堂中樞的大臣,以及軍中的將帥指揮官。
用一個不大恰當?shù)谋扔?,就是草原遊牧之民眼中的漢人,那就是田裡自有黃金屋,田裡自有顏如玉。
萬般皆下品,惟有種地高。
民衆(zhòng)、官吏如此,權貴也同樣好不到哪去。
——在草原上,有這樣一個故事廣爲流傳。
說是漢人有一個侯爵,因爲打仗時殺敵夠多,就被賜予了一塊土地(徹侯食邑)。
恰好這個侯爵極其擅長種地,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把自己的領土治理的非常好——也就是種地種的非常好。
領土上的子民,都因爲這個侯爵擅長種地,而對其無比敬佩、尊崇。
此事傳到漢天子耳中,漢天子甚至也同樣大受震撼,又給這個侯爵多賞賜了一塊土地。
並交代這個侯爵:你很會種地,我就多給你一點土地,讓你可以無所顧忌的種更多的地,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和愛戴……
這個故事有多離譜,自然是一目瞭然。
可最離譜的是:這個故事,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漢家,還真有這麼一個奇葩的侯爵,因極其擅長農(nóng)耕、極其擅長在封國搞農(nóng)業(yè)建設而聞名!
太宗孝文皇帝年間,長安朝堂處於‘勸耕天下’的政治宣傳需要,甚至還真以‘種地中的好’‘封國建設的好’爲由,給這個侯爵溢封了食邑!
但同一件事,換一種說法,那就會全然變了味。
自有漢以來,自開國元勳功侯一百四十七家開始算,漢家先後封了三百多家徹侯、七百多家關內(nèi)侯。
上千家‘功侯’貴族,滿打滿算,也就這麼一個另類的奇葩,即不想著建功立業(yè)于軍中,也不想著執(zhí)掌大權於朝野,而是被自己,乃至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徹侯封國的建設之上。
而且人家搞建設,也沒通過歪門邪道。
就是最簡單直接的:帶人挖水渠,興修水利,改善農(nóng)耕條件。
以此來提高農(nóng)業(yè)產(chǎn)出後,再間接提高自己能得到的租稅。
內(nèi)在邏輯也非常簡單:徹侯食邑存在的意義,或者說是徹侯封國租稅的來源,其實就是農(nóng)稅。
好比說某個村,被分封給了某人爲徹侯封國,那這一個村子的農(nóng)稅,以後都不需要上繳國庫了,直接交給這個徹侯封國的擁有者,即徹侯本人即可。
而如今漢家的農(nóng)稅,衆(zhòng)所周知,是根據(jù)實際糧食產(chǎn)量,按比例收取的。
某徹侯食邑一千戶,封國平均農(nóng)產(chǎn)每畝三石,每戶人家一年能種出來三百石糧食,農(nóng)稅便是三十取一的十石。
一戶十石,一千戶,便是一萬石。
等於說是這個食邑千戶的徹侯,一年的封國租稅產(chǎn)出,便是糧食一萬石。
另外一個侯爵,同樣食邑一千戶,封國卻被他建設的非常好,畝產(chǎn)暴漲到了四石五斗!
每戶人家每年,都能種出來四百五十石糧食,三十取一的農(nóng)稅,也能高達十五石!
那這個徹侯的封國租稅,便是每年一萬五千石糧食。
前後二者,食邑同爲千石,封國租稅卻差了足足五千石糧食。
這,還只是短期內(nèi)的租稅收入增長。
還沒把農(nóng)民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完善的基礎水利設施等因素,對周邊地區(qū)農(nóng)戶的人口虹吸效應,以及當?shù)貜睾顕竦姆毖芩俣扔嬎阍趦?nèi)。
事實上,一個食邑千戶的普通徹侯封國,與那個在太宗皇帝年間受到嘉獎、溢封食邑的徹侯封國,差距是呈幾何倍數(shù)增長的。
一個邑千戶的普通徹侯封國,每年的封國租稅爲一萬石糧食,自然發(fā)展二十年,頂多也就是在人口增長、田畝增長、糧食產(chǎn)量自然增長等諸多因素綜合下,翻倍爲:兩萬石糧食。
而那個在太宗皇帝年間,得到嘉獎的奇葩徹侯,同樣以一萬石糧食作爲起點,卻能在二十年內(nèi),讓封國租稅達到十萬石,乃至二十萬石不止!
因爲他對自己的徹侯封國的建設,對水利設施的完善、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本身就足以讓糧產(chǎn)翻倍。 而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又能通過吸引外來人口、調(diào)動當?shù)厝丝诘姆毖軕j望,讓當?shù)厝丝谠诙陜?nèi)翻兩到三倍。
再加上積極開墾荒田,週期性不間斷地完善水利設施等等——諸多因素綜合起來,這一徹侯封國,無論是糧食產(chǎn)量,人口數(shù)量,還是田畝數(shù)量,民生、治安,都必然能得到高歌猛進式的快速發(fā)展。
那長安朝堂對於這麼個一不奢靡享樂,二不欺男霸女,三不胡作非爲,四不圖謀不軌,一心就想建設自己封國的徹侯,又能是個什麼態(tài)度?
無論是爲了嘉獎其‘引民勤耕’的政治貢獻,還是對其他功侯起到的榜樣作用,長安朝堂都必然會大張旗鼓宣揚其事蹟,並不吝封賞。
但這話傳到草原上,卻沒人會這麼認爲了。
——沒人知道這一家功侯,不單在草原令人無法理喻,才漢家也同樣是僅此一例的奇葩。
也沒人知道長安朝堂的嘉獎,正是因爲這一例奇葩‘難能可貴’,具有極高的象徵意義,以及被塑造爲榜樣的價值。
草原遊牧之民只會說:哦~
在漢人的地界,會種地纔是王道啊~
小到底層農(nóng)戶黔首,大到官吏乃至貴族,居然都是這樣。
那咱們這些牧民,也別想著去和漢人混了。
就咱們種地這兩下子,真去了漢人的地界,怕是做奴隸都要找門路,走關係……
而在經(jīng)過一年的互相瞭解之後,河套地區(qū)的遊牧之民——尤其是這些消息門路暢通的部族頭人,都已經(jīng)意識到了真相。
勾八漢人貴族過的日子,比特麼單于還舒服??!
要知道在草原上,某些極端惡劣的天災人禍之下,就連單于本人,都未必不會被迫食放久了的腐爛肉乾充飢!
反觀漢人?
別說是對標單于的皇帝了——但凡是個像樣點的貴族和官吏,人家愁的就根本不是吃喝。
而是排場!
宅子要夠大,馬車要夠氣派,奴僕要夠多,衣服要夠精美。
至於吃?
那不是泥腿子該頭疼的問題嗎?
連吃都需要頭疼,又算的哪門子權、貴?
一開始,大傢伙還有點不信。
結果等那個幾個封了歸義侯的老朋友,從長安送來顯擺奢靡生活的書信,大傢伙才終於明白:畜生??!
特麼的畜生啊!
你憑啥能過上這好日子啊!
特麼封侯爲啥沒有公示期……
咳咳……
說回正題。
經(jīng)過一年的瞭解,河套地區(qū)的各部頭人,對於漢家的社會結構、文明體制,以及律法體系、價值觀念等諸多方面,都已經(jīng)有了基本的認知。
尤其是漢人對遊牧之民‘蠻夷也’的看法,更是讓這些頭人,只經(jīng)過短暫的義憤填膺,便在深入瞭解過漢家的情況之後,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看法。
——相比起漢人過的日子,遊牧之民,還真就是未開化的野人。
畢竟草原上的尋常牧民,幾乎一輩子都吃不上一頓肉。
而漢人的農(nóng)民,則是一年到頭能沾上幾次葷腥。
瞭解過後,是拜服。
拜服過後,自然而然,就是極致渴望進一步的瞭解。
而在各部頭人看來,此次,即將在河套試行的遊牧之民新制度,便是進一步深入瞭解漢人,尋求漢人與農(nóng)耕之民間的共處之道的良機。
於是,大家開始集思廣益,各自猜測起來。
有人猜測,漢人不喜歡遊牧之民以部族爲單位聚居,或許會將河套地區(qū)現(xiàn)有的部族打散,或是打亂重組。
畢竟河套地區(qū)在漢家的掌控下,既沒有需要民衆(zhòng)以‘部族’爲單位去應對的外來威脅,也不再被允許發(fā)生部族之間的大規(guī)模衝突。
也有人猜測,漢人不喜歡遊牧之民居無定所,所以可能要將河套地區(qū)的部族,各自安置於城池,亦或是鄉(xiāng)鎮(zhèn)、村落之中,定居下來。
這一可能性,讓大家稍有些不安。
因爲定局,意味著無法遊牧、無法追逐水草,也就等於無法蓄養(yǎng)好牛羊牧畜。
更有人猜測:漢人不喜歡遊牧之民的點,不單是遊牧的‘遊’字,也同樣在遊牧的‘牧’字!
所以,漢人說不定會把河套地區(qū),都開墾成可耕種的天地,勒令河套地區(qū)的遊牧之民,都學著漢人的樣子種田!
衆(zhòng)人各有猜測,心思各異,自然,也就面上神色各異了。
有不安,有期待,又忐忑,有遲疑。
程不識則是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待所有人都把心思寫在臉上,才慢條斯理的取出一張絹布,遞到了身旁的頭人手中。
在那頭人皺眉查看的功夫,程不識也不忘開口,爲衆(zhòng)人解讀起這新制度的主要內(nèi)容。
“說來,也算不上有多複雜。”
“其一,是在河套地區(qū),各遊牧部族之間,試行《漢律》?!?
“考慮到河套各部遊牧之民,多還未得教化,所以試行的《漢律》,也暫以其中幾條關鍵的試行?!?
“——一言以蔽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
“這,是我朝太祖高皇帝,先入關中之時,與關中之民約法三章的內(nèi)容?!?
“我漢家的皇帝陛下,也願意與現(xiàn)下的河套諸部,與未來的河西各部約法三章?!?
“這三條約定,不單是遊牧之民不能殺害漢人、遊牧之民不能殺害遊牧之民——也同樣包含:漢人不能殺害遊牧之民?!?
“包括某在內(nèi),凡河套上下,皆需要遵守這幾條鐵律。”
“當然,犯下罪行者,也並非完全殺不得?!?
“但不能再有各部族,於私下行刑懲治,而是必須有郡縣官府緝拿、收押,並審判、懲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