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的是:郅都觀察天色後得出的結論,同時兼備了戰前預案中,最不利於漢軍、漢軍最不希望看到了兩種天氣。
——今夜風雪,會讓郅都所部先鋒大軍舉步維艱,傷亡慘重,甚至可能會耽誤行程,乃至整場戰役的進程!
而今日的濃霧,又會讓高闕的匈奴守軍,下意識提高警惕。
這很好理解。
好比你是個獵戶,住在一條河邊,河對岸便是一處猛獸巢穴。
但你並不擔心,因爲你知道這一窩猛獸不善水,絕不可能遊過河流威脅到你。
後來,冬季降臨,河面冰封。
雖然手握一桿名爲阿卡拉什尼科夫47式的真理,你也還是下意識繃緊了心絃,開始頻繁巡視河岸,觀察對岸的猛獸巢穴。
只有親眼看到對岸的猛獸巢穴,確定沒有猛獸從巢穴中鑽出,試圖涉過冰面襲擊你家,你握緊真理的手才稍鬆開了些。
直到有一天,起霧了。
站在河邊的你,別說是對岸的猛獸巢穴了——連冰封的河面上,究竟有沒有猛獸暗中觀察,都根本無法通過肉眼看見。
於是,靈魂深處的驚慌和恐懼,讓你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幾乎隨時隨刻,都做好架起真理,扣動扳機的準備……
白天得大霧天氣,對這場高闕之戰的影響,便是類似的道理。
——尋常時節,高闕守軍根本不慌,因爲有湍急的大河,作爲高闕的護城河。
但在冰封之後,就算匈奴人主觀意識上,依舊認爲漢軍將士不可能在這個季節,發動對高闕的攻擊,卻也依舊會本能的、下意識的,有事沒事多往高闕外的冰面,以及對岸隱約可見輪廓的博望城瞟一眼。
肉眼可見冰面上一覽無餘,什麼都沒有,且遠方的高闕依舊聳立著,並不見大隊人馬——甚至不見人影行動的痕跡,高闕內的匈奴守軍纔會安下心。
而大霧天氣,會讓本就因河面冰封,而在內心深處生出一絲本能不安的匈奴人,因爲無法看見博望城的輪廓、無法將高闕外的冰面盡收眼底,而加劇不安情緒。
這種不安,或許會轉變爲更高頻率的觀察、更加細緻的巡視——也就是更加謹慎、嚴謹的守備。
又或者,會轉變爲一些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決策。
比如在周邊轉轉,散散心之類。
很顯然,對於作爲攻城一方的漢家而言,高闕內匈奴守軍的防備力量越弱、攻取高闕的難度越低越好。
而濃霧天對高闕匈奴守軍帶來的精神壓力,卻會起到截然相反,且漢家既不希望的負面效果······
“即可召集先鋒軍校尉及以上將官,至此議事!”
作爲法家出身——至少是情感上極度偏向法家,且在歷史上留下‘酷吏’之名的武將,郅都在行軍作戰過程中的決策,很少、甚至幾乎從不聽取麾下中層將官的建議。
往好了說,這是善戰者所具備的絕對自信。
往壞了說,這也是法家出身的官員,普遍存在的過度自信到近乎,以及近乎偏執的獨裁偏向使然。
至於此刻,郅都難得召見麾下中高層將官,卻是前所未有的,想要找人商討下一步的決策。
“將軍。”
“——將軍?!?
約莫半刻鐘後,郅都所身處的土丘背坡,便出現數十道身材高矮不一,卻無一例外粗壯有力的身影。
——此戰,郅都所部先鋒大軍,共計三萬五千兵馬,是由足足七部都尉組成。
這就意味著郅都麾下,除了兩個地位僅次於自己的副官,還有七位將軍級別的都尉、三十五位偏將級別的校尉。
四十多將近五十號人,又都是塊頭一個比一個大的猛人,郅都很快便被圍了個裡外三層。
偏偏大軍又在潛行,不便呼號。
於是,郅都便只能先示意身邊中將:靠裡前排位置的,記得把話往外圍傳一傳。
人都到齊了,郅都也不多繞彎子,直接說明了情況。
“今日,是冬十一月初九?!?
“明日,便是戰前,朝堂廟算定下的開戰期限。”
“最晚明夜,高闕之戰,必須打響!”
“而在戰爭打響之前,我部還需潛入高闕、製造混亂,並爭取偷襲搶奪高闕牆頭?!?
“——時間非常緊迫!”
“偏今日,白晝大霧,入了夜又大概率會有風雪,行軍極爲不易?!?
“一旦誤了戰時,我漢家與此戰的諸般籌謀、心血,便會盡付諸東流?!?
郅都話音落下,在場衆將無不面色凝重的緩緩點下頭,本就寫滿疲憊的臉色,也是應聲更難看了些。
——通過天色預判天氣,自然不是郅都的專屬特長。
此刻,有資格出現在郅都身邊的這幾十號人,幾乎都具備相當高超的天氣預測技術。
就算郅都不說,大部分人也已經發現了天色的異常。
即便沒發現的,此刻擡頭看看天相,心下也有了個大概的數。
片刻間,氣氛陡然沉重了下來,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越看臉色越差。
就連郅都,都下意識板起了臉。
——這個問題很麻煩!
可千萬不要覺得,郅都所部來不及按時抵達戰場,是可以通過往後推延開戰時間,就能解決的小事。
在戰前,從大軍自長安出發,一直到高闕之戰開打,長安朝堂的廟算,都是一項一項算的明明白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完成各路大軍的協調。
若最後,郅都所部果真沒能按時打響高闕之戰,其餘各部,也絕不會乖乖等著。
程不識所部中軍主力,可能會做出先鋒遭遇伏擊,甚至被悄無聲息全殲的戰場判斷!
就這一個誤判,便足以使得程不識,在接下來基於一個又一個錯誤的判斷,做出一個接一個錯誤的決策。
還有天氣,後勤等各方面的準備工作,都會因爲郅都所部貽誤戰機,而被攪的亂七八糟。
這個問題有多嚴重,只需要知道一點。
——在古華夏絕大多數封建王朝,有一條軍法鐵律,曰:失期當斬。
這個罪名,太祖高皇帝劉邦就曾擔過。
大澤鄉的陳勝吳廣,也是爲了躲避這一罪名的懲罰,而決定起義反秦。
雖然說封建時代的軍法,動不動就是斬啊,殺啊之類,僅有的幾個不用死的懲罰方式,也就是鞭、杖之類,可即便是殺,也是有許多不同之處的。
比如社會法律當中,同樣都要死的斬、死二字,前者指腰斬,後者則不限死亡方式。
若是家裡有點錢,坐‘死’罪的犯人,完全可以爭取到吞金、毒酒、白綾等當下普遍公認‘不太痛苦’的體面死法。
當然,前提是屍體仍舊可以驗明正身,不能被毀容。
而坐‘斬’者,自然是被限定了死亡方式,只能是大庭廣衆下被腰斬,身體斷成兩截都還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還得痛苦的陰暗爬行一段·····在軍法當中,也是一樣的道理——不同罪名之間,哪怕同樣是個‘死’字,其嚴重程度也大有不同。
比如:臨戰怯敵當斬,一般就是在戰場上由督戰隊順手砍了。
而逃兵,則是必須把人抓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活著就殺雞儆猴震懾全軍,死了也得把屍體或首級掛在營門外風乾。
而失期當斬的‘斬’卻是軍法中最嚴重的一種死法——集體連坐!
就那此刻,郅都所部三萬三千餘先鋒將士來說,真要失期,那真就是三萬三千多項死刑判決!
當然,或許有戴罪立功,功過相抵的可能。
可即便是功過相抵,也不會是直接不賞不罰,而是先治罪下獄,而後再因功獲得赦免,一碼歸一碼。
所以,眼下的狀況,對於郅都身邊這羣將官而言,往大了說,是可能要因爲失期而貽誤戰機,辜負長安朝堂,乃至漢室數千萬蒼生黎庶的殷殷期盼。
往小了說,這也是關乎自身身家性命,以及麾下將士生死、榮辱的事······
“莫如,今夜早些拔營,明早多走一段?”
有人試探著提出建議,卻被郅都當即否決。
“不可?!?
“晝伏夜出,乃我部此行進軍之鐵律?!?
“天不黑透不得拔營、破曉之前務必止步,是完全沒有商量的事?!?
“——尤其今晚拔營,便要過大河了?!?
“到了對岸,那就是在高闕腳下、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行軍?!?
“更要小心謹慎纔對,怎可爲了不失期,而粗心大意?”
聞言,衆人眉頭皺得更緊了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再無第二人開口。
這怎麼搞?
晚上趕路來不及;
白天又不能趕路。
在場的各位又不是神仙,創造不出除白天、黑夜外的第三種天時。
就在衆人面面相覷,心緒卻也愈發沉重之際,郅都那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開始逐漸在衆將身上掃過。
而後,一個頗爲大膽的想法,便被郅都擺在了衆人面前。
“白晝行軍,確實不可。”
“但若有大霧遮掩身形,或許,也不是完全不能考慮。”
郅都這話一出,衆將眼睛無不是滴溜溜直轉,很快便想透了其中關節。
——對?。?
之所以要晝伏夜出,不就是因爲夜晚漆黑,能見度低,可以遮掩先鋒大軍行蹤嘛?!
那白天加上濃霧,不也是和黑夜一樣的低能見度,低可視度條件?
尤其比起黑夜的伸手不見五指,在白天的大霧中行軍——尤其是涉冰渡河,先鋒軍將士還起碼能看見腳底下。
再者,即便是大霧天,白天的溫度,也終歸會比黑夜高出不少。
誠然,就算有差別,也不過是兩種不同程度的刺骨陰寒。
但對於此時的先鋒軍將士而言,涉冰過河的過程中,每多一絲溫暖,就可能會多一分順利抵達對岸,參加這場高闕之戰,而非在開戰前非戰時減員的可能。
唯一需要考慮的,便是將士們的體能。
——昨晚,將士們已經走了一夜。
趁夜行軍,讓將士們身心俱疲,精神緊繃,同時還無時不刻在遭受寒冷天氣的摧殘。
眼下,如果要強行發動將士們,在連續進軍一整夜後,再無縫銜接個一白晝?
“將軍?!?
“莫如,今晚過了河,早些歇下——如夜半而歇之類?!?
“如此,將士們得後半夜休整,明日再於白晝行軍於大霧之中,或還不至於力竭······”
照理來說,這個建議其實比較中肯。
——現在先休息。
今晚天黑後出發,只走前半夜,後半夜休息。
等明日早晨,將士們起碼休息了半晚,體力多少也恢復一些了再走,而不是現在,在將士們臨近體力極限的時候走。
話音落下,衆將不由紛紛點頭,對這個方案的可行性表示認可。
不料人羣中央,郅都再次搖了搖頭。
“明日,或許會有大霧,或許沒有。”
“如果沒有,那明日白晝無法行軍不說,今夜,還會少走半晚?!?
“——眼下,我部是或許會失期?!?
“可一旦選擇明日白晝,又偏明日無大霧,那我部,便是必定失期了?!?
郅都話音落下,衆將再度默然。
確實如此。
即便天氣預測技術再怎麼高超,衆人也說不準明日是個什麼天氣。
——事實上,衆人甚至都說不準今晚的天氣,乃至於今天下午是否還是陰天、霧天。
大家都只是根據經驗和僅有的知識,大致預測一個可能性較高的結果。
料敵從寬。
爲了避免被意外狀況打亂,或許,也只能這麼做了······
“既然都想明白了,便去傳將令吧。”
“——天明時分,一旦確定大河冰面有大霧,便以屯、曲爲各,分批涉冰過河!”
“抵達對岸後,絕不可擅自走動,更不可言語交談!”
一聲令下,衆將只一臉沉重的拱起手,默然領命而去。
——郅都這一道命令,會讓先鋒大軍多死很多人。
很多本不該死的人會死,很多本可以死在高闕牆頭的人,會死在高闕外冰冷的河面。
但這,就是戰爭。
義不掌財,或許有待商榷。
然慈不掌兵,卻是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