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說誰最難受,無疑,便是如今幕南的話事人——乃至於草原的臨時話事人:右賢王伊稚斜了。
還是那句話。
——在草原的從零法則下,強者擁有一切,弱者失去一切。
與之對應的,便是單于、左右賢王這樣的頂級貴族,掌權者,天然應該由搶著來做。
後是那句‘兵強馬壯者爲天子’,在這個時代的長城以內、在如今漢室或許行不通——至少有待商榷。
但在草原,兵強馬壯者爲單于,確實毋庸置疑的客觀現實。
從最底層的,以家庭爲單位的基礎部族,到多個家庭聯合起來的小部族、多個小部族聯合兼併出的中型部族,以及統一一片區域的大型部族,乃至於統治整個草原的單于本人,無一例外,不外如是。
在草原上的某個家庭,即某個‘帳’之中,誰會成爲話事人?
化作漢家百姓,一個家庭的話事人,或許會是經驗豐富的年長者、或許會是正值壯年的勞動力支柱,也有可能是作爲家庭成員紐帶的老父親、老母親。
但在草原上,這個問題卻只有一個答案。
——誰最能打,誰做主!
誰最強,誰最有能力保護這個家庭,這個家庭,就由誰說了算。
甚至不止是由這個人說了算、由這個人領導;
而是由這個人,擁有這個家庭的一切,包括財富、牧畜、奴隸,乃至於人!
這個家庭裡的所有女人——奴隸也好,一母同胞的姐妹也罷,甚至於母親、祖母,侄女、侄孫女,只要這個‘最強者’想,就都可以肆意妄爲。
這個家庭裡的所有男人——牧奴也好,手足兄弟也罷,甚至於父親、祖父,侄子、侄孫,是生是死,是往東還是往西,是去打獵還是去放牧,也都由這個最強者說了算。
後世有人說,匈奴,就是一個奴隸制遊牧政體。
但事實上,匈奴人的政體,卻比奴隸制都還更令人髮指。
——畢竟奴隸制,剝削的只是奴隸,卻不會把家人也當奴隸看待。
在中原地區的奴隸制度下,奴隸主一大家子,都會是奴隸主。
奴隸主的妻兒老小,家庭成員,都是作爲奴隸主,去剝削失去人生自有的奴隸。
但如今的草原,身爲奴隸主的‘家主’,卻是整個家庭,乃至整個部族唯一的奴隸主。
餘下的所有人,無論是不是家庭成員,本質上,都是這個‘家主’的奴隸。
而這樣一個家庭,自然只是最微觀層面的縮影。
當幾個這樣的家庭,聯合成爲一個小部族時,部族的頭領,同樣會有最強打者來擔任,併合理合法的,擁有整個部族的一切。
比如:張三李四、王五趙六,四個人帶著各自的家庭,聯合成了一個幾十人的微小部族。
經過最原始的武力爭奪,張三成爲了這個小部族的頭人。
於是,李四、王五、趙六各自家中的女人們,便都會成爲任張三採摘‘後宮’。
各自家中的男人,也都會成爲張三的部衆、下屬,或者說是‘子民’。
就算張三和李四,原先是左右鄰居、祭天拜把的好兄弟,李四也沒法拒絕張三‘你老婆風韻猶存’的要求。
再然後,這個小部族,和周圍其他幾個小部族聯合起來,搞出了一個幾百號人的部族。
巧了——還是由在張三做頭人。
一樣的道理,這幾百號人的生死,即由張三這個頭人負責,也由張三這個統治者掌控。
就這麼一級一級往上,直到草原如今的最高統治者:匈奴單于庭,理論上,就應該有草原上最能打、個人武力最高、智慧最高,最能帶領草原遊牧之民的那一個人,來做匈奴單于。
並且,從最低一級的‘家主’,一直到最高一級的單于本人,都不可以拒絕任何人,對自己發起的挑戰。
就像是狼羣。
狼王,永遠不能拒絕成員的挑戰。
挑戰失敗,狼王仍是狼王。
挑戰成功,狼王下臺,挑戰者成爲新的狼王。
而在這樣的文化、文明背景下,草原的統治者,在天然具備對草原一切事務、生命的擁有權的同時,又需要對草原上的一切負責。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在草原上,最能打的人,就應該做最高統治者。
反之:最高統治者,就應該是最能打的人。
而最能打的人,是不允許失敗的。
往小了說,是不能在明對其他個人,對自己發起挑戰時失敗;
往大了說,是在家庭、部族,乃至於整個遊牧之民,迎來外部威脅、挑戰時,統治者也必須帶領著自己的‘子民’,取得毋庸置疑的勝利。
明白了這套社會地位體系,再來看去年,失去河套之後的匈奴單于:攣鞮軍臣,以及眼下,因失去高闕而進退兩難的右賢王伊稚斜,也就不難理解他們的糟糕處境了。
——在華夏,軍隊是可以打敗仗的。
尤其君王,大都是不會因爲一場戰爭的失敗,而承擔過大的責任的。
只要戰爭的失敗,沒有直接導致王朝顛覆,那華夏君王,幾乎是不可能因爲一場戰爭的失敗,而被推翻倒臺。
因爲在華夏文明的體系當中,君王,並非戰爭的第一責任人。
戰爭的失敗,可能是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多要素使然,可能是整個朝堂中央的戰略失誤,也可能是具體的將帥作戰不利,等等。
就算君王有責任,也永遠不可能是主要責任,亦或是全責。
但在草原,任何一場戰爭、戰鬥的失敗,都會是統治者全責。
——誰讓你是統治者呢?
——誰讓你,擁有了草原的一切呢?
你說睡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得乖乖爬上你的獸皮牀,你說想殺哪個男人,哪個男人就得被綁著送到你面前,是殺是刮,悉聽尊便。
給你極致的權利,不就是爲了讓你承擔極致的責任?
打仗打輸了,不由你這個最高統治者負責,難不成,還讓俺們這些無條件聽你話的追隨者負責?
這不扯淡麼這不……
於是,去年,因河套-馬邑一戰的失利,而導致匈奴帝國失去河套地區的單于軍臣,不出意外的坐了蠟。
就像是狼羣,接連許久都沒有收穫獵物,已經快要生存不下去了。
這種時候,狼羣長期沒能獲取獵物的責任,就應該有狼王來負責。負責的方式,自然是換一個狼王,看能不能扭轉頹勢,率領狼羣捕獲獵物,維持生存。
草原遊牧之民,也是一樣的道理。
——哪怕你軍臣單于,確確實實是草原最強大、最能打的那一個,但一場戰爭的失敗,照樣能從側面證明:你還不夠強大。
甚至有可能,你已經不再強大了!
於是,漢匈河套-馬邑之戰後,匈奴單于庭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始終處於‘政變高發期’。
最終,還是軍臣不得已,與最大的野心家:右賢王伊稚斜達成默契,才總算是穩定了局面。
與此同時,爲了最大程度減小河套-馬邑一站失利,對自己統治者地位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重新得到草原各部的無條件支持,軍臣做出西進的戰略決策。
按軍臣原本的計劃,只要這兩年,漢匈雙方相安無事,軍臣帶著草原各部去西方捏捏軟柿子,燒殺搶掠肆意快活一番,然後帶著無盡的財富、物資迴歸,自己的統治就能繼續延續下去。
河套地區的丟失,就算無法被草原遊牧之民完全忘卻,也能最大限度的‘淡忘’,或者說是沒多少人在乎了。
等西征歸來,一切都重回正軌,軍臣再度成爲草原一致擁護的最高統治者,再耐心等待時機——比如某個艱難冬天之後的開春,又或是某個災年的秋天之類。
在草原各部,都有‘必須找漢人搶點東西’的客觀需求的前提下,整合各部兵馬,再去找漢人報仇、算賬!
如果順利,說不定能把河套,給重新奪回來!
再不濟,也起碼能把漢人打疼、打怕,重新回到過去,卑躬屈膝,和親祈求和平的低姿態。
結果,又出問題了。
出問題的還不是其他地方,而恰恰是如今的匈奴帝國最不應該出問題、匈奴單于庭最無法承受出問題的代價的高闕,出了大問題。
但這一次,高闕丟失的第一責任人,卻不再是草原最高統治者:軍臣單于了。
——軍臣西征,還沒回來呢!
幕南,乃至草原上的一切事物,都被軍臣臨時委託給了右賢王:攣鞮伊稚斜!
道理很好理解:誰掌握權力,誰承擔責任。
如今的草原,幾乎是由伊稚斜總覽大權,那就應該由伊稚斜,承擔所有的過失責任。
尤其高闕,本身就是幕南的關鍵門戶。
而右賢王伊稚斜,又本就是幕南地區的掌控者。
就算軍臣沒有西征、不曾將草原大權委託給伊稚斜,作爲右賢王的伊稚斜,也同樣要爲自己所掌控的幕南地區,以及幕南門戶:高闕負責。
現在,高闕丟了。
伊稚斜吃不消,也吃罪不起。
尤其是在軍臣西征歸來後,必定會撕毀先前,雙方‘和諧共處’的默契,甚至對伊稚斜發起報復!
在這樣的背景下,別說是寬恕伊稚斜了——軍臣能不把自己領導無方、所託非人的次要責任,也甩給伊稚斜去承擔,讓伊稚斜的主責變成全責,就已經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仁慈。
所以,對於伊稚斜而言,高闕,是必須要奪回來的。
無論是爲了在秋天,西征歸來的軍臣面前,更‘無懈可擊’,不給軍臣料理自己的把柄,還是爲了伊稚斜本身,在幕南地區的統治;
高闕,都必須奪回來。
但過去這段時間的戰況,又直白無誤的告訴伊稚斜:高闕,已經是幾乎不可能奪得回來的了。
至少僅憑伊稚斜,以及幕南各部,奪回高闕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或許只有西征歸來的單于軍臣本人,整合整個草原所有的部族,不惜代價、不計傷亡的發起猛攻,纔有可能奪回高闕。
但很顯然:伊稚斜,大概率活不到軍臣頃國之力,強取高闕的那一天。
在決心奪回高闕之前,軍臣必定會先‘處理’掉丟失高闕,讓匈奴帝國輪入尷尬境地的右賢王伊稚斜……
“繼續打下去,已經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勇士們,在悍不畏死的衝鋒,卻也在無意義的死去。”
“繼續攻打高闕,也只是讓各部得勇士,多死一些而已。”
漫長的沉默之後,終還是由伊稚斜,打破了王帳之內的沉寂。
便見各部頭人循聲擡起頭,很快,卻又各自落寞低下頭去。
——事實,已經是一目瞭然了。
只是先前沒人點破,最終由伊稚斜點破了而已。
而先前,之所以沒人點破這個事實,就是因爲事實被點破,就意味著幕南各部,要徹底放棄在今年奪回高闕。
這對幕南各部而言,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能讓人做噩夢的恐怖事件。
所以,大家都不點破,就像是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就算事實就擺在那裡,也只當沒看見、不存在。
但伊稚斜很清楚:老虎,不會因爲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就隨之消失。
老虎就是老虎。
他就在那裡。
無論鴕鳥是閉上眼,還是把頭埋進沙子裡,老虎,就是要吃鴕鳥的。
而此刻,作爲鴕鳥,伊稚斜——或者說是匈奴帝國、草原遊牧之民該做的,首先便是把頭從沙子裡擡起來。
接受現實先。
然後,再嘗試著,解決眼前的生死危機。
“我的意見,是高闕既然無法奪回,就應該在其他地方,對漢人也造成同樣程度的打擊。”
“比如:攻破雲中!”
如是一語說出口,伊稚斜臉上,已是看不出絲毫草原貴族、匈奴右賢王,所應有的懶散、肆意。
有的,只是與遊牧之民嚴重不符的智慧之光,以及捨身往外的毅然決然。
“必須要換回點東西!”
“失去了高闕,就要從漢人手裡,也奪回一點東西!”
“如若不然,就讓漢人這麼每年拿走一點、每年贏一場戰爭。”
“要不了多久,我大匈奴——乃至我遊牧之民,便都要屈服在漢人的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