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漢家這個農耕文明封建政權,來統治數百年來,始終處於部落聯盟遊牧文明的大草原?
別說草原上的匈奴人、各部族牧民心裡犯嘀咕;
——便是漢家自己,也不大敢想這個詭異的可能性。
因爲當今世界,就沒有一套針對於遊牧文明政體,統治草原遊牧之民的理論體系。
如何統治草原、如何統治遊牧之民,如何保證草原的社會結構穩定——東胡人不知道,月氏人不知道,如今的匈奴人,乃至作爲‘遊牧民族世地熱’的漢家,也都不知道。
後世人常說,人類想象不到認知以外的事務。
比如在農民伯伯看來,皇帝,那大概就是個拿金鋤頭耕地,拿金碗喝渠水、吃米粥的奢靡富農。
又比如,在風塵女子看來,世界上,就沒有女人是不靠出賣肉體賺錢的——至少沒有人不願意這麼做。
之所以有人沒這麼做,是因爲她有更好的選擇,讓她覺得出賣肉體的價碼不夠高。
只要價格給到位,那世界上,就沒有張不開腿的女人……
這是因爲在老農認知當中,世界上的人,不種地是不可能養得活自己的;
哪怕再怎麼尊貴,也得種地!
同理——在風塵女子看來,這個世界上的女人,不出賣肉體是不可能賺到錢的。
哪怕再怎麼清高,也得張腿!
故而,在草原絕大多數底層牧民看來,倘若有朝一日,漢人統治了大草原,那或許便會徹底顛覆草原的生存邏輯。
——什麼每年將牧畜上繳十五分之一,來作爲‘農稅’啊~
——另外再上繳一定數量的乳製品,來作爲‘口賦’啊~
等等,諸如此類。
只是不管怎麼遐想,思維的侷限性,以及草原惡劣的生存環境,都會逼迫他們往最糟糕的方向去向。
比如某個牧民,有一匹馬,三頭牛,二十隻羊。
日子算不上滋潤,但也能勉強養活妻女幾人,以及自己所組成的小部族。
有一天,該牧民聽人說起此事,說是漢人快要統治草原了。
讓漢人統治草原,那他們這些牧民,就要和漢人地界的農民一樣了。
於是他心想:漢人的農民,每年要交三十取一的農稅——這已是農稅減半過後的比例。
想來漢人單于,不會對草原遊牧之民如此仁慈,必定會收取十五稅一的‘農稅’。
或者應該叫‘牧稅’?
那這十五稅一怎麼個取法,就多少有些讓人心驚膽戰了。
——我就兩匹馬,取其中的十五分之一,不會是要殺掉其中一匹,然後拿走一部分的肉吧?!
那三頭牛也是,萬一有其中一頭被殺掉,其餘兩頭的產奶量,根本就養不活這個小小的家庭。
至於那二十隻羊,十五取一,那就是一隻多,等於說是起碼要少兩隻。
每年兩隻!
щщщ ¤TTkan ¤c○ 明年、後年,都會被完整帶走一直,另外有一隻被宰殺,並被取走部分羊肉。
三年之後,就剩下十四隻羊了。
然後,就是每年殺一隻,其中大半上繳……
也不能怪草原遊牧之民,會有如此抽象、奇葩的猜想。
而是在遊牧之民——尤其是底層民衆已有的認知中,漢人,就是比遊牧之民富裕、懦弱,且極其愚蠢的超級大部族。
他們幾乎不會餓死;
只要勤勞耕作,且不遭遇重大自然災害,他們就能保證每天都吃上食物!
即便遭遇了自然災害,他們的單于庭也會非常仁慈,將單于庭的財富分出來一部分,來供災民渡過難關。
漢人還有一句話;
這句話說:只要單于不是個瞎子、聾子、傻子,那就不應該有子民被餓死、凍死。
從這些事上來看,漢人的富裕——上到‘漢人單于庭’,下到漢人底層農民,都到了令遊牧民族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的程度。
憑什麼!
憑什麼更勇敢的遊牧之民,沒有得到上蒼如此優待,反倒是讓懦弱的漢人,過上了如此富足的生活?!
於是,他們開始鑽牛角尖,開始苦思冥想。
並最終,得出了一套十分完整,且能自圓其說的邏輯。
——漢人,是上蒼專門圈養起來,供遊牧之民食其血肉,並磨練技藝、鍛鍊自身強大意志的羊。
既然是羊,那整日無所事事,輕輕鬆鬆就能吃飽肚子的生活,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有了這個邏輯作爲信念支撐,遊牧之民便開始將長城以內的諸夏之民,當成打怪升級掉裝備的野怪boss。
boss太強大,他們就躲著,或拉扯、風箏;
一旦boss變弱,他們就會覺得是自己強大起來了,於是烏泱泱去羣刷boss,看能爆出什麼好東西。
按照原本的歷史時間線,大約一千多年後,便曾有兩個華夏boss,給遊牧民族爆出了前所未有的豐厚裝備。
——boss之地!
明白了這些,明白了遊牧之民對長城南北兩側文明、社會的理解,再去看歷史上,華夏王朝強盛時期,遊牧之民的堅韌,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不就是打不過boss嘛~
攢攢裝備,刷刷級,戰力高了再來打就是。
誰會因爲打不過boss而難過啊?
至於那些特殊時期——如始皇嬴政、漢武大帝在位時期,被打到崩潰的遊牧之民,那也很好理解。
勾八野怪造反了,boss狂暴了,你不怕?
一刀一個小朋友,那都不是殺你角色,而是直接銷你的號!
這你不崩潰?
…
到這裡,遊牧之民對華夏農耕文明的瞭解、認知,便已是十分清晰。
再回過頭看高闕。
高闕是什麼?
是暴動的boss搶佔了河套地區後,保證匈奴‘玩家們’的安全區域:幕南地區,不受到boss攻擊的屏障。
那麼,當這個玩家與野怪——或者說是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被愈發狂暴的boss攻擊時,安全區的玩家會是什麼反應?
答案是:但凡有點戰力,覺得自己能幫上忙的,都會自發前去作戰!
就算沒有戰力,覺得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連boss的血皮都蹭不掉的人,也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來守護這個關口。
高闕難打,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只要高闕遭受攻擊,草原大部分地區都會開啓‘狂暴’buff,而後前仆後繼的涌向高闕!
而今草原之上,除了匈奴單于庭口口聲聲顯擺的‘四十萬控弦之士’,也就是大約四十萬左右的本部戶口外,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部族。
這些部族,大的能有七、八萬,乃至十幾萬人,擁有二至四個‘萬騎’,擁兵上萬!
中等規模的部族,則有個三五萬人口,也能勉強湊出一個萬騎,拿出四千到六千兵馬。
至於小部族,那範圍就廣了。
大一點的,萬兒八千人,三五百遊騎,雖算不上有多麼強大,卻也絕非尋常匪盜、賊寇所能覬覦。
周邊部族有邪念,那也得掂量掂量:這幾百遊騎,以及必要時還能挖掘出來的戰爭潛力,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去死磕。
中等水平的,三兩千人,百八十騎,除非佔據了水、鹽、林木等資源地,便也自保無虞。
最小的,那更直接就是以家庭爲單位,人口兩位數甚至個位數,兵力普遍爲:一人。
而在高闕這種生命線,遭受‘域外文明’功績,並有可能陷落時,這些規模各異的遊牧部族,便都會將自己所能分出來的武裝力量,悉數派往戰場。
他們沒有家國情懷這種太高級的情感;
也沒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種深奧的思想哲學認知。
但草原千百年來,一代代人傳承下來的生存智慧,會驅使著他們在懵懂間,做出最正確,同時也最爲壯烈的抉擇。
所以酈寄說:高闕只要開打,那就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欒布說:除非有十足把握——也就是打下高闕,並長期固守,而非被潮水般涌來的遊牧之民所淹沒的把握,否則,就不應該太早打高闕的主意。
至於韓頹當,雖然始終沒怎麼開口,但這三人當中,韓頹當是看得最透,同時也是最爲悲觀的一個。
韓頹當自幼在草原長大。
遊牧之民的尿性,韓頹當可謂是一清二楚。
如果說幕南、河套,是天平的兩邊,那高闕,就是平衡天平兩側的支點。
這個支點只要出了問題——甚至僅僅只是抖動一下,那對於天平兩側的幕南、河套而言,都將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地震!
地震過後,幕南肯定是舉目瘡痍。
但河套就能落著好?
掌握河套的漢家,難道就不會被這場大地震所波及?
最終的結果——在韓頹當看來,攻打高闕最理想的結果,是高闕到手,幕南潰爛,匈奴人北走或西遁,以至‘幕南無王廷’。
而漢家這邊,也同樣會損失慘重。
——河套也會爛。
無論是從漢室內陸源源不斷送上來的人員、車馬,還是武器輜重,都會讓河套這片天然養馬地受到破壞,並陷入漫長的自我修復期。
與此同時,河套北側的高闕開打,西側的河西,也幾乎不可能隔岸觀火。
漢家爲什麼想要高闕?
因爲高闕在匈奴人手裡,漢家往北摸不到幕南,往西,也不能專心致志、沒有後顧之憂的謀劃河西。
只要拿下高闕,漢家就算是不進一步踏足幕南,僅僅只是佔住這個探入幕南的前哨站,也完全可以抽出手來,全神貫注的圖謀河西。
那作爲河西各部族的頭人,在高闕爆發大戰時,該作何抉擇?
再簡單不過——自西向東,侵擾河套西部地區,爲河套北部的高闕緩解防守壓力,讓漢人雙線作戰,疲於奔命,首尾不能相顧。
而高闕的重要性和攻打難度,又不得不倒逼漢家,將盡可能多的注意力放在高闕,而非河套與河西地區毗鄰的西部區域。
這麼做的結果是:無論高闕打沒打下來,河西各部都大概率要踏足河套,吃喝玩樂、打砸搶燒,肆意逛一圈再走。
打仗,是要算賬的。
投入的成本,可能獲取的回報,往往纔是政權決定一場戰爭是否開啓的決定性因素。
好比後世,但凡是個不冒黑油的地方,漂亮大兵都不樂意去。
因爲不劃算。
一樣的道理——當今漢室,決定一場戰爭是否開啓,也是要算賬的。
只是不同於後世漂亮大兵只算錢、不算人的計算方式——華夏政權算戰爭支出和收入,還要算上人命和政治得失。
比如劉榮元年,漢匈朝那之戰。
一場由外敵主動發起的侵略戰爭,漢家需要投入無數成本,但最終卻並不能得到實際的收益;
但漢家還是得打。
因爲打了,僅僅只是虧項目投入成本。
不打,那就要虧股份、股價,甚至面臨破產的風險。
最終,漢家砸進海量的資源,得以保住朝那塞,也就是保住了股價、股份,順帶著,收穫了諸多精神層面、政治層面的收益。
反觀敵人,同樣投入了龐大的資源,最終卻一無所獲。
正所謂:食敵一鍾,當吾十鍾。
能讓敵人虧,本身就是賺。
所以朝那一戰,漢家原則上不虧,實際上小賺。
再看之後的河套-馬邑戰役,那就更是一目瞭然。
——漢家賺的盆滿鉢滿,匈奴人卻差點沒把底褲給虧進去,大概率還差點折了個單于。
而眼下,劉榮有意開啓高闕之戰,自然也是要算賬的。
戰爭投入沒的說——本身就是攻堅戰,資源消耗和人員傷亡,都遠非朝那之戰,或河套-馬邑戰役所能比。
而河西地區的不穩定因素,又必定會導致河套地區遭受損失,或是漢家爲了保衛河套西部,而投入同樣龐大的成本去做防守。
看的見的成本,就已經有這麼多了。
收益呢?
不是沒有,也不是不夠多——幕南,河西,都是足以讓漢家拼上國運,去搏一把的致命吸引力。
但收益,往往伴隨著風險。
萬一沒打下高闕,漢家海量的戰爭成本投入,就都會付諸東流。
最糟糕的狀況,甚至可能連河套都得丟!
如此龐大的成本,以及雖然足夠誘人,但風險同樣極高的預期收益。
難。
這場戰爭,真的很難去下定決心主動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