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莊的擔憂,劉榮很清楚。
那件東西,從最初開始研發至今,總共有六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也就是初始版:甲號,其實更具象徵意義,而非現實意義。
用劉榮的話來說,就是做成爆竹剛剛好,再怎麼往下研究,也就是個禮花的前途。
第二個版本,即改進版本:乙號,在第一版的基礎上有了進步,卻也仍舊有限。
準確的說,這乙號,與其說是炸藥,不如說是‘燃藥’。
你如果想讓一片區域瞬間起火,乃至是爆燃,那用這個乙號準備錯。
但此爆燃非比爆燃——這裡的‘爆’字僅僅只是說它燒的快,卻並不和爆炸沾邊。
可以說這第二個版本的乙號,確實具備了一定的威力,卻也同時走了一條錯誤路線。
第三個版本,即丙號,則是驗證了另外一個錯誤線路。
——你說它威力小吧,它還真能炸。
而且還真能炸死人!
可你要說他威力大吧?
它又只能炸死個人。
沒錯。
‘個’人。
腦袋大的陶罐,幾斤物料填進去,爆炸後的殺傷範圍,愣是隻有一丈之內!
甚至一丈之內都做不到逼殺,而是隻能確保‘重傷’。
超過一丈的範圍,就連重傷都做不到了——離得夠近、運氣夠好,或許還能輕傷對方,否則頂多破人家一層皮。
這前三個版本,可謂是讓那段時間的劉榮哭笑不得。
——一款煙花爆竹專用,一款殺人放火專用,一款定點爆破專用;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直到第四款:丁號,也就是劉榮方纔,交代秦莊準備一千斤的殺器被研究出來,情況纔開始出現些許變化。
這丁號,威力巨大!
每一斤成料,殺傷力都能達到方圓十來丈!
若是在陶罐中,另外添加碎石子之類的進階零部件,更是能保證爆炸點中心七丈的距離內,敵我雙方十死無生!
十丈之內,也仍具備有效殺傷。
這,大概就是劉榮想要的東西了。
——威力固然沒法和後世,新時代的那些大殺器相比,卻也幾乎有後世近代投擲武器的威力了。
當然,畢竟時代侷限性在這裡擺著,這丁號,無法做成後世近代那樣的便攜式投擲品。
不是做不到,而是這丁號的爆炸威力,是以較高藥物量來支撐的。
就拿方纔,劉榮所交代的那一千斤,分成一千個陶罐,每個陶罐一斤的丁號舉例。
一漢斤,便是後世二百五十克。
這還只是藥物量,還沒將作爲‘輔料’的碎石子,以及作爲容器的陶罐計算在內。
全部加在一起,這麼個裝有一斤丁號的陶罐炸藥,重量大約能達到十四漢斤,也就是後世三公斤般。
這麼重的玩意兒,而且還是拿陶罐裝著,讓單兵去投擲,顯然是在異想天開。
所以只能用投石器,把陶罐當做石頭,往敵人所在的方向砸。
當然,投石器把這些陶罐投出去之前,得先給這些陶罐點火。
而問題,也就出在這個緩解了。
——首先,作爲劉榮認知當中的‘烈性炸藥’,這丁號,本身在儲藏、運輸過程中,就算不上穩定。
搬運過程中,顛了一下、晃了一下,又或是磕了碰了,那是半點兒不慣著你,說炸就炸!
甚至哪怕你不同他,就把他穩穩當當放在那兒,他也可能因爲某些奇奇怪怪的原因,冷不丁給你炸一下子。
可能有溫度因素,也可能有藥物之間的擠壓作用之類——劉榮也搞不懂。
偏偏這玩意兒,畢竟是國家機構要批量生產,哪怕是在試驗階段,你也不可能一斤一斤的用。
於是,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魯班苑便解列發生了數十起丁號炸藥意外爆炸,所引發的大規模傷亡事件,以及緊隨其後的火災。
如果說,運輸、儲存過程中的危險性,還能歸類爲運輸安全、倉儲安全沒做到位的話,那在實際應用當中的問題,就是實實在在的時代侷限性了。
——怎麼點火?
一套罐裡小半都是黑火藥,但凡沾點火星,你這輩子就有了!
那怎麼辦?
只能先把陶罐裝上投石器,然後在投石器發射前的片刻,用中間媒介充當火印。
但這媒介,卻是讓人傷透了腦筋。
布條?
既然陶罐裡都是火藥,這個布條自然只能掛在陶罐外面,在陶罐離開投石器後,在一點點燒進陶罐內部。
但問題是:陶罐被投石器拋出,那是一路‘風馳電掣’啊!
啥樣的布條,能在跟隨陶罐‘飛翔’的過程中,依舊保證自己還在燃燒?
如果單只是這樣,那邊也罷了。
大不了漢家想辦法,先用火箭朝敵人所在區域放火,亦或是用乙號燒出一片火區,然後再投這丁號過去,好達成‘落地就炸’的效果。
但壞就壞在:沒這麼簡單。
先前提到,在運輸的過程中,乃至倉儲的過程中,這丁號就極不穩定。
磕了碰了,搖了晃了,甚至放在那兒溫度高了、氧氣多了之類,都能給你炸上一下子。
然後,要命的來了。
——當一口陶罐,裝滿了丁號炸藥,被投石器拋出時,從拋出的一瞬間,一直到落地,這整個過程中,都有可能因藥物震盪而發生爆炸。 wωw? тTk án? co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落地炸。
但‘人家’脾氣怪的不行,落地也未必炸,說必定就是陶罐破碎,灰黑色粉末灑一地的尷尬場景。
最差的結果,就是在投石器發射的瞬間爆炸。
這種情況只要發生,那漢家最少也要損失一架投石器,一組數量的投石器操作員,以及負責實驗的墨者。
你猜那些個墨者怎麼死的?
真當他們有事兒沒事兒,都搬黑火藥玩兒啊?
在劉榮的印象中,死於以上這種情況的墨者,大約佔總死亡人數的一半。
餘下一半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的是陶罐都裝填上投石器了,結果一個意外,陶罐滑落在地;
有的是陶罐順利發射了,結果就飛出個三、五丈,便在空中爆炸,直接把整個投石器機組人員,外加那個負責實驗的墨者納入了殺傷範圍。
只能說,這個東西很麻煩。
從置備的那一瞬間開始,一直到爆炸,於天地間灰飛煙滅爲止,麻煩都不會消失,而是會接踵而至。就說眼下。
方纔,劉榮交代秦莊:要置備一千斤丁號。
置備的過程中,大概率無法避免死人。
置備好了,分裝於陶罐的過程中,怕也同樣無法完全避免傷亡。
分裝好了,一切就緒,可以起運了,麻煩卻非但沒有結束,而是剛剛正式開始。
這一千斤丁號,劉榮爲什麼要特意交代分裝、分人、分批次運往博望城?
因爲這東西的‘聯動性’,實在實在高得離譜。
比如一間庫房,你在兩個角落,分別對了百十來斤這個東西,二者相聚百八十步。
這一頭炸了,指不定就有火星子飛到那一頭,把那一頭也給炸了。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秦莊纔會說:這東西,真的不能用。
因爲真到了前線,一旦這玩意兒‘鬧脾氣’了,那我軍將士,當真是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而分裝、分人、分批次運輸,本質上也不是在避免事故,而是在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降低事故的規模,以及鬧出來的動靜。
好比說,如果沒有劉榮這專門交代,這一千斤丁號,大概率會裝在同一輛馬車起運。
——才一千斤,也就二百五十千克,一匹馬拉的車就夠用!
但這車但凡是炸了,那動靜不說是驚天動地,也絕對會被周遭百姓當做‘天災’級別的轟鳴。
再有,便是這麼一炸,負責運輸的隊伍,幾乎不可能有人生還——甚至都不大可能有人保留全屍。
因爲十丈的有效殺傷範圍,是一斤丁號所具備的威力。
而一千斤丁號的,絕不僅僅是1000×10丈這麼簡單。
真要出了事兒,怎麼收拾殘局且不說——往近了說,好不容易配置出來的一千斤丁號,轟的一下全沒了。
眼瞅著高闕要開打了,再現調也來不及,高闕就指望不上降維打擊了,只能硬著頭皮正面強攻。
往遠了說,死者家屬要安撫,周遭區域要給交代,甚至這個東西本身,也大概率要藏不住了。
運氣好點,搞得朝堂內外人盡皆知,大不了把項目公開:嗯,我漢家有這麼個東西,威力巨大。
運氣但凡差點,這玩意兒流出邊關,流到草原……
劉榮不敢想。
而這一千斤丁號,被分成一千份,由一千人分別負責運往博望城,本質上並不能降低發生事故的可能性。
甚至因爲人變多了、不可控因素多了,而大幅增加了事故發生的可能性。
劉榮這麼做的唯一一個原因,在於分了批次,那就算炸了,規模也是可控的。
——一批次也就一斤嘛!
炸了,大不了就死幾個人,總好過死一大片,外加一大片區域被夷爲平地。
外加一聲雖然驚人,卻也不至於讓人無法理解的轟鳴,也還算好收拾。
案發現場也好整理、掩蓋,保密工作也還有繼續做下去的可能。
至於最終的損失——按照劉榮最樂觀的估算,一千斤丁號從長安出發,最終能順利送到博望城的,大概率不超過八百斤。
從運到博望城,再到上戰場、投石器發射——到高闕外牆響起一聲聲轟鳴,最終能砸傷高闕的,很可能連一半都不到。
所以,劉榮所說的‘一千斤’,其實指的是:確保有一千斤丁號,能在高闕牆頭炸開。
至於爲了讓高闕牆頭,有這一千斤丁號炸開,需要從長安起運多少——劉榮沒明說,但秦莊肯定懂了。
不是劉榮非要打啞謎,而是如此殘忍的話,劉榮不想,也是在不大方便說出口。
——一千斤,送到戰場上的不到一半,等於說是運輸路上,就要死起碼五百人!
這還是按每炸一個陶罐,只死一個人來計算的!
事實上,這種大殺器,幾乎不可能有單人運送。
哪怕一路上都小心、謹慎,左右也有意思的保持距離,也很難保證發生事故時,沒有第二、第三個人在爆炸範圍之內。
所以,劉榮輕飄飄一句話,所要讓一千斤丁號在高闕外爆炸,這背後,很可能就是至少上千條人命。
如果他們聰明點,或許可以是上千條牲畜命。
但終歸是無法完全避免死人……
“方纔,秦莊說的是‘還沒有穩定’。”
“也就是說,魯班苑,大約找到了方向。”
“改變配比?”
“還是改變儲存方式?”
坐在返回長安的馬車上,劉榮思緒萬千,卻也幾乎毫無頭緒。
——哪怕作爲穿越者,劉榮前世,也並非熱武器專家,又或是爆破大師之類。
能記得一個大概配比,以及幾樣主要配料,已然是十分難得。
更多的,劉榮也只能交給專業人士去摸索,甚至是拿人命去摸索、去試。
慈不掌兵的道理,劉榮倒是能較爲輕鬆的接受,並輕易說服自己。
但這種死亡方式,劉榮實在沒臉將其歸類爲‘戰死’,也無法用‘慈不掌兵’來安慰自己。
準確的說,這算是實驗室事故,或者是生產事故。
在實驗必須做的前提下,確實無法避免。
但退一步講——只要實驗不用做了,只要劉榮不要這丁號了,那就從此再也不用有人,因此而死。
有時候,劉榮自己也會懷疑:是不是錯了?
這玩意兒,是不是不該搞?
不尊重時代背景,逆勢而爲,去追求時代不允許、無法支撐的先進產物,算不算是急功近利,甚至是‘冒進’?
每當這樣的年頭出現在腦海當中時,劉榮都會安慰自己:這,都是無法避免的,這,都是文明進步所必須承受的、不可避免的犧牲。
還能怎麼辦呢?
除了這樣騙自己、安慰自己,劉榮還能怎麼辦呢?
“唉……”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
“殊不知,一位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冠絕青史的帝王,也同樣無法避免一些……”
“唉……”
…
“但願高闕之戰,能因此而變得更加順利吧……”
“但願這些先行者,沒有白白犧牲,但願這一戰,我漢家能因爲他們的犧牲,而拿回足夠的東西,以證明他們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