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封建王朝,會被哪些問題所影響,這個命題實在是太過於宏達。
但若是將範圍縮小爲:哪些問題,會對封建王朝造成顯著影響、重大打擊,那就簡單多了。
——外部軍事、文化、經濟威脅;
內部,則是分配不均,階級固化,官僚腐敗,寡頭亂國。
而對於當今漢室,乃至於歷史上絕大多數時期的華夏王朝而言,外部威脅,基本不存在文化和經濟威脅。
華夏文明璀璨的光芒,使得任何外族勢力,都無法在文化層面威脅到華夏。
至於經濟——至少在封建時代,地球上,還真沒有第二個整體,具備在經濟層面威脅華夏文明的實力。
所以,對於華夏封建文明而言,外部威脅,其實就是軍事威脅。
事實上,在華夏上下五千年——也有可能是八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外族對華夏文明造成的軍事威脅,在大多數時候,都並非動搖華夏文明根基的禍患,而是激勵華夏文明奮發圖強、積極進取的外部激勵。
如遠古時期,華夏文明在黃河流域,佔據不過數百里方圓,進行著半奴隸制,半部落制的文明活動。
如果沒有外部威脅存在,那華夏文明從‘部落文明’發展爲社會文明,或許需要上千年,乃至數千年的緩慢發展。
而在外部威脅的‘逼迫’,或者說是驅動下,華夏文明幾乎是在幾百年內,就完成了從部落文明到社會文明的進化。
華夏民族的羣體構成,不再是上古時期的奴隸制農耕部族,而是變成了半奴隸、半封建制的統一政權。
而且這個進程,並沒有隨著統一的華夏王朝——如夏,亦或更早的虞、唐等政權的建立而停滯。
隨著時間的推移,華夏文明的活動範圍,也從上古時期的黃河下流流域,逐漸擴散到了宗周時期,佔據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中原地區。
而在宗周之時,華夏封建制度得以健全,在分封制的催化下,華夏文明進入了一段告訴發展、擴張時期。
——憑藉著周天子‘地圖開疆’,一塊又一塊蠻夷之土,被周天子在地圖上分封給姬姓宗室。
而後,便是受分封的姬姓王族們,自掏腰包組建兵馬,前仆後繼的‘走出國門’,一刀一槍,將周天子分封給自己的國土打了下來。
到了周亡、秦興之時,華夏文明的對外擴張,似乎是陷入了停滯。
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嶺南百越之地,是在始皇嬴政派出徵南大軍後,才第一次被納入華夏版圖!
在那之前,莫說是百越之民、嶺南之地——甚至就連吳、楚之民,長沙、淮南等地,都是天下人公認的方外之地、未化之民。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住著野人的深山老林。
數百年前,就連楚莊王都曾半帶譏諷,半帶自嘲的說出一句:我蠻夷也。
而現在?
誰敢說如今的吳楚之民,是‘未化蠻夷’?
誰敢說長沙、淮南,是未服之地?
甚至就連嶺南百越之民,都已經對華夏文明有了相當程度的認同!
倒是北方,華夏文明的對外擴張、發展,確實受到的不小的阻礙。
究其原因,固然有春秋戰國數百年,華夏文明內部紛爭不休,根本顧不上北望的緣故。
以及,在過去這百年當中,華夏文明接連劇變。
先是秦一統天下,隨後又二世而亡,楚漢相爭。
待漢家再度統一,華夏文明早已被戰爭內耗,荼毒的千瘡百孔。
無力、無暇北顧,甚至暴露在北方遊牧民族的重大軍事威脅之下,成爲了西漢王朝前半頁,所要面臨的首要難題。
當然了。
如果只是外部軍事威脅,華夏文明也不至於上百年緩不過勁兒來。
因爲農耕文明對遊牧文明的降維打擊,以及封建文明對部落制奴隸文明的跨時代領先,使得華夏封建王朝,天然具備‘茍幾年就能發育起來’的巨大潛力。
但正如前文中所提到:華夏文明,或者說是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文明、政體,都並非只有外部威脅。
甚至可以說,外部威脅,在絕大多數時候,並不是華夏文明最頭疼的。
真正讓華夏文明頭疼的,還是內部問題。
如始皇嬴政一統天下,對外部可謂是無比強硬,擡手就來。
又是北征,又是南下——北方遊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馬,南方百越、西南夷,乃至於東北的朝鮮半島,都無不臣服於大秦的黑龍旗下。
真正讓始皇嬴政感到頭疼,並最終導致秦王朝二世而亡,分崩離析的,還是內部的問題集中爆發。
具體到如今漢室——在開國初期的太祖高皇帝年間,漢家內部,可謂是五毒俱全。
凡是一個封建王朝可能存在的內部問題,在漢初都無一或缺。
經濟、民生;
社會治安、穩定;
割據勢力、寡頭。
在如此惡劣的內部環境下,原本並不十分棘手的外部軍事威脅,也就變成了讓人無可奈何地老大難。
——匈奴人很難打嗎?
至少對於漢初的太祖高皇帝而言,顯然並不難。
漢匈平城一戰,漢家也並非是被匈奴人飛龍騎臉,全程碾壓,反倒是漢家從始至終都掌握著優勢。
若非意料之外的白登之圍,以及當時此起彼伏的關東異姓諸侯叛亂,那場漢匈平城之戰,很可能成爲奠定漢家‘東亞怪物房房主’的立國之戰。
而在那之後,漢家決定以‘和親’爲國策,將外部軍事威脅無限期擱置,轉而專心處理起了內部問題。
針對異姓諸侯,太祖高皇帝劉邦採取鐵腕鎮壓的措施。
考慮到分封制到郡縣制之間的平緩過渡,以及最大限度降低中央行政成本,異姓諸侯被消滅之後,高皇帝又改以宗親諸侯,作爲權宜之計。
之後的孝惠皇帝,前、後少帝——或者說是呂太后,以及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
這接連六位,或者說是三位帝王在位期間,漢家也一直都在忙著解決內部問題。
陵邑之制,扼殺門閥、世家出現的可能,鎮壓地方豪強勢力;
輕徭薄稅,與民休息,則是最大限度提高漢家復甦的進程和速度。再加上一場吳楚之亂,以及導致吳楚之亂爆發的《削藩策》,又將宗親諸侯尾大不掉,成爲又一個‘異姓諸侯’般威脅宗廟、社稷的存在,給消弭於無形。
就這麼一件件、一條條處理,解決下來,到了當今劉榮即立,漢家內部的問題,似乎都已經得到解決。
漢家似乎已經完成了‘安內’的歷史進程,接下來,似乎也可以專心致志的‘攘外’了。
但事實上,正如華夏文明的發展、擴張,並沒有隨著周王朝建立,而陷入停止一樣。
華夏文明的歷史進程,也同樣不會因爲漢家內部安定,而止步不前。
——安定,並不是最終目的。
對於華夏王朝而言,永恆不變的命題,是發展、進步。
至於安定,也只是發展、進步的前提條件——先求穩,再發展,只有安穩的內部環境,才能爲發展提供良好的條件。
所以,如今漢室,內部似乎並不存在太多問題,至少不存在什麼迫切需要解決、不解決就要出大問題的隱患;
外部威脅:北方匈奴,似乎也隨著一場場漢匈打仗得勝,而逐漸消失。
但作爲漢家如今的掌控者,劉榮卻清楚的知道,一切都還沒完。
無論是外部軍事,還是內部治理——劉榮需要做的,漢家需要做的,以及華夏文明需要走的路,都還遠遠沒有結束。
頂天了去,也只能說:在長達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勵精圖治之後,漢家總算是從開國初期的‘類封建政權’,進化爲了真正的統一封建王朝。
那接下來,難道就不需要再做什麼了,難道就要混吃等死了嗎?
顯然不是。
——漢室內部的割據勢力,從漢初的異姓諸侯,到太宗皇帝年間的宗親藩王,至今,也不過是被剔除了爪牙的宗親藩王。
而這些佔據大半個關東——甚至可以說是‘大半個中原’的宗親諸侯國,最終都是要被化爲郡縣,由長安朝堂中央直轄的。
秦二世而亡,就是因爲始皇嬴政,在秦王朝不具備‘天下盡行郡縣’的時候,一口氣將分封制全面廢除。
而漢初,太祖高皇帝之所以恢復分封制,除了分封制到郡縣制,需要過渡的考量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當時的漢家,不具備天下盡行郡縣的能力。
無論是行政成本,還是直轄難度,都遠非當時的漢家所能承擔。
那現在呢?
經過數十年的發展,漢家是否發展到足夠強大的地步,從而可以對整個漢室版圖,都通過郡縣制進行直轄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並不好說。
就拿此番,劉榮爲天下官吏加薪舉例。
——說是爲天下官吏加薪,但事實上,卻只是給關中地區,以及北方的北地、隴右,南方的巴蜀、漢中等由長安直轄的郡縣官吏加薪。
至於佔據漢室版圖過半部分的關東,尤其是那些個宗親諸侯國,則並不在此列。
宗親諸侯國的官吏俸祿,依舊需要這些諸侯國自己承擔,加薪與否,也不是劉榮說了算。
假如有一天,劉榮決定效仿始皇嬴政,全面取締分封制,廢黜所有的諸侯國,在全天下範圍內實行郡縣制,那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這部分陡然多出來的官員俸祿。
如今的長安朝堂中央,直轄漢室近半版圖,也就等於說是隻需要給漢家一半的官員發工資。
剩下的一半官員,都是由宗親諸侯養著。
如果盡行郡縣,那就意味著漢家,由長安朝堂直轄、直屬,需要有朝堂中央發放俸祿的官員,至少也要翻倍!
雖然農稅也可能要增長許多,但這依舊是一個巨大的財政壓力。
再者,治理地方,並不是說俸祿給官員發下去,官員就能好好辦事兒的。
——哪怕後世,尚且還有‘山高皇帝遠’的說法,更何況是這兩千多年前的公元前?
距離都城越遠,官員素質越差、政府公信力越低,行政效率也越低下,纔是封建時代的常態。
分封制的優勢,也是爲了讓‘山高皇帝遠’,因爲諸侯王的存在而被降低負面影響。
——好比吳地,在郡縣制下,距離長安足有數千上萬裡,那可是正兒八經的山高皇帝遠。
哪怕是官員真的魚肉鄉里,乃至於激起民變,長安得到消息,並派出使者瞭解情況,又返回長安彙報,都是需要好幾個月的事。
但若是有一個吳王,就在吳地坐鎮,那就能讓著數千上萬裡的距離,縮短爲地方郡縣,到吳國國都的距離。
就算長安朝堂鞭長莫及,也總還有吳國都城的吳王就近應對,也就不存在‘山高皇帝遠’的說法了。
而郡縣制,卻會讓這個問題再次出現。
回想一下,始皇嬴政駕崩後,最先出問題的是哪裡?
——楚地。
那楚地出了問題後,秦廷是如何應對的?
先是咸陽中央,派遣少府章邯徵發驪山刑徒,從咸陽出發,幾乎是一路過關斬將——在關中就開始打陳勝、吳廣的叛軍。
這麼一路推過去,可謂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但等章邯趕到關外,也已經是大半年之後的事了。
還有北方長城軍團,被二世胡亥,或者說是趙高命令南下平叛,結果平白便宜了匈奴人不說,還葬送了大秦王朝最後的精銳。
從事後諸葛亮、馬後炮的角度來分析:如果當時,秦王朝在楚地,有一位嬴姓宗室爲楚王;
那情況就大有不同了。
最起碼,楚地亂的不會那麼快,劉邦、項羽等各路義軍統領,也不會那麼快的平定楚地,並以楚地爲根基向外拓展。
只要速度慢下來,咸陽秦廷中央就能得到反應時間,無論是從楚地周邊地區調集軍隊也好,從咸陽中央慢條斯理的派遣精銳中央軍也罷,總是能更從容地應對變故。
所以,如今漢室,並非‘內部已經不存在問題’,外部的匈奴人也已經被徹底解決。
於外,匈奴人只是受挫、只是傷筋動骨,卻還沒有徹底被打敗,甚至都還沒有被動搖統治根基。
於內,漢家通過郡縣制掌控全天下,也仍舊是個遠大,且暫時見不到曙光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