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竇老太后的認知體系,這天底下最大的事兒,既不是漢家宗廟社稷穩定,也不是漢家的國家利益。
而是‘太宗皇帝遺德’六個大字。
這也很好理解。
——竇老太后,之所以是孝景竇太后,以及當今劉榮一朝的太皇太后,其法理地位的根源,是其‘太宗皇帝正宮皇后’的身份。
對竇老太后而言,這一身份的重要性,甚至比‘先孝景皇帝生母’的身份都更高一些!
於是,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竇老太后之所以是先帝朝的太后、當今劉榮朝的太皇太后,是因爲她是太宗皇帝的正妻。
那麼,爲了維護自己的法理基礎,竇老太后天然就要維護太宗皇帝——哪怕太宗皇帝早已殯天,漢家的皇位,也已經傳到了太宗皇帝的孫輩。
或者換種方式來說:竇老太后哪怕是爲了自己,也必須維護太宗皇帝,確保太宗皇帝的‘遺德’不收任何損害。
太宗皇帝遺德無損,始終都是那個在世聖人,竇老太后才能憑藉‘在世聖人之妻’的身份,維持自己太皇太后的權威。
而在竇老太后的認知體系,或者說是立場排序中,與‘太宗皇帝遺德’並列的國家穩定,其實也還是和前者離不開關係。
——太宗皇帝遺德,是竇老太后在維護亡夫的生前身後名,從而間接維護自己的法理地位。
而維護漢家宗廟、社稷的安穩,則是竇老太后通過自己的作爲,來證明自己配得上如今的權勢、地位。
簡而言之就是:維護太宗皇帝,就是竇老太后在維護自己。
而維護國家穩定,則是竇老太后通過證明自己,來反向維護太宗皇帝,不去丟太宗皇帝的臉。
二者相輔相成,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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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這一點,其實就不難發現:對於竇老太后而言,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漢家的現在和未來。
而是竇老太后自己。
無論是維護太宗皇帝的遺德,還是力所能及的維護漢家宗廟社稷的安穩,實際上,竇老太后的目的都是維護自身地位。
再往下看。
在竇老太后心中,並列第一的太宗皇帝遺德、宗廟社稷穩定兩項之後,排在第二檔的,是竇老太后的個人利益,以及背後的竇氏外戚一族的利益。
前者不必贅述——自然是包括但不限於竇老太后自己的政治利益,個人名望,以及權利、財富在內的實質性利益。
後者,則是通過爲竇氏謀取利益,或維護竇氏的利益,來間接扶持這個能做自己臂膀的家族。
最終的目的,還是幫助自己鞏固地位,鞏固權勢。
最後,排在最後的,纔是漢家的國家利益。
甚至就連這排在最後的國家利益,也同樣是因爲竇老太后,有一定程度的‘野心’。
當然不是顛覆漢家的野心;
而是青史留名,爲漢‘賢后’,從而得到精神方面的滿足,併爲自己,以及竇氏進一步謀取利益的野心。
搞明白這些,先孝景皇帝劉啓、當朝竇老太后,以及當今劉榮這祖孫三人的不同,也就是一目瞭然得了。
——先孝景皇帝劉啓,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驚才絕豔,千年不出的聖君雄主,卻也有著相當成熟,且必然達到合格線的政治手腕;
所以,先孝景皇帝劉啓,會把國家的穩定放在第一位,以此來保證自己不成爲‘禍亂宗廟社稷’的昏君、庸主。
說白了就是提高下限。
至於追求上限,也就是爲國家謀取利益,則被先帝放在了第二檔,與先帝自己的個人利益並列。
原因正如上文所言——人貴有自知之明。
先帝知道自己不是驚才絕豔,千年不出的聖君雄主。
尤其是在年過三十才即位,知道自己很難在有生之年,爲漢家做出太過於卓絕的貢獻、成績的前提下,先帝將‘穩’作爲了第一要務,將進去則放在了次要地位,主打一個‘穩中求進’。
至於激進的《削藩策》,以及《削藩策》所引發的吳楚七國之亂,則是不得已而爲之。
是爲了長久的穩定,而不得不採取一時的激進策略。
在吳楚之亂平定之後,無論是原本的歷史時間線,還是劉榮所身處的這個位面,先帝的諸般舉動,都是以求穩爲主的。
至於個人利益——這也是一個非常說道的點。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一個並不昏聵的帝王而言,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往往是沒有太過清晰的分界線的。
因爲在封建王朝,國家本身,就是屬於帝王的。
國家利益,就等同於帝王利益——只不過並非直接利益,而是間接利益。
這就好比一個公司的收益,與老闆個人的收益之間的關係。
天子的個人利益,就好比公司老總的個人收入,以及股票分紅。
而國家利益,則像是公司本身的收益。
公司老總的工資、分紅,老總自然是在乎的。
但公司很賺錢,老總難道不也是很開心?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講,公司的錢並不屬於老闆,但公司是屬於老闆的啊!
公司賺錢,不就等於老闆簡介賺錢?
一樣的道理——國家利益,雖然並不等於天子個人的直接利益,但國家本身屬於天子;
所以,但凡不是個極度昏聵,只顧著奢靡享樂、酒池肉林,而不顧天下人死活的昏君,便都會將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儘可能保持在同一個頻道。
實際上,也不需要天子刻意去做什麼。
只要滿足‘並不昏聵’的要求,那天子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本身就是高度一致的。
因爲對於不昏聵的天子而言,哪怕只是箇中庸之主,其‘個人利益’,或者說是個人訴求,都必然是以國家的穩定,以及進一步的繁榮昌盛爲主。
而這,就使得天子的個人訴求、志向,與國家利益達成高度一致。
天子達成目的,則國家得到利益;
天子達成志向,則國家繁榮昌盛; 反之,國家繁榮昌盛,國泰民安,天子也同樣能得到民聲名望、聲威權勢等許多‘個人利益’層面的東西。
而這些看似屬於個人利益層面的東西,最終又同樣會被天子,用於爲國家謀取利益。
這就屬於一個良性循環。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自然是昏君。
昏君之所以是昏君,一言以蔽之,便是因扭曲的慾望,而將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分割開來。
國家需要天子勤政,昏君卻‘從此君王不早朝’;
國家需要天子簡樸,昏君卻酒池肉林,極盡奢靡。
國家需要百姓得到善待,昏君卻坐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狀況發生。
國家需要什麼,昏君就不做什麼;
國家害怕什麼,昏君就給你來什麼;
什麼天下人,什麼宗廟、社稷,什麼歷史評價,在昏君眼中,都比不過二兩馬尿的滋味,以及褲襠裡的那點腌臢事兒。
很顯然——先孝景皇帝劉啓,固然算不上聖君,甚至未必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明君,但至少絕非昏君。
所以,先孝景皇帝劉啓的認知體系和立場,便是在明確自身能力侷限性,以及大概率無法在位太長時間(31歲繼承皇位)的前提下,從事實處罰,最大限度確保漢家的穩定。
並且在此基礎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以及非做不可的事,來做好太宗孝文皇帝,與當今劉榮一朝之間的過渡。
至於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別的方面,先孝景皇帝或許有值得中傷、批評的地方;
但劉榮敢拍著胸脯說一句:對先帝而言,國家利益與先帝個人利益的一致程度,至少達到了八成以上!
所以,劉榮在先帝面前,往往不需要藏著掖著,也不需要拐彎抹角,或是隱藏真實意圖。
因爲劉榮的認知體系和立場,也和先帝差不多。
對於劉榮而言,國家的穩定,自然是高於一切。
但與先帝稍有不同的是:劉榮將國家利益,也就是發展、進取,與國家穩定擺在了一起,並列第一檔。
究其原因,倒也不是劉榮自命不凡,自認爲自己比先帝睿智、英明許多;
而是單純的穿越者自帶外掛,以及二十來歲繼承皇位的年紀,還有歷史大勢的節點,讓劉榮有信心在有生之年,帶領漢家銳意進取。
如果說,先帝是‘穩中求進’,劉榮則是‘穩、進並求’。
進取困難的時候,就偏穩一點;
有機會進取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在適當範圍內,暫時犧牲‘穩’字。
二者處於動態平衡,視具體情況而定。
至於個人利益——和先帝一樣,劉榮認知中,自己的個人利益,和如今漢室的國家利益,同樣是高度一致的。
作爲天下共主,富擁天地萬物的劉榮,能有什麼個人利益?
吃穿用度,甚至於合理範疇內的奢靡享樂,劉榮都不需要操心,也完全不需要去爭取。
皇帝的身份,天然就滿足了劉榮,在想象力範疇內的一切物慾。
物慾無須爭取,便能得到全方位無死角的滿足,那剩下的,自然就只剩下精神慾望了。
精神慾望有很多種。
在後世,諸多貴族子弟,便在物慾得到滿足後,感到極致的精神匱乏時,選擇了許多消極的、負面的精神預防。
本分一點的,爲了追求刺激,玩兒跳傘、滑翔等極限運動;
出格一點的,飆車,濫交,亦或是沉迷扮豬吃虎。
最過分的,更有沾染du品,強迫女性,乃至以殺戮來求精神刺激的極端個例。
但凡事都有兩面性。
精神慾望,有消極層面的,自然也有積極層面的。
好比如今的劉榮,一點都不覺得長安的紈絝子弟,鮮衣怒馬,出入成羣,又或是在長安街頭策馬狂奔,再撞死幾個人,是多麼炫酷、多麼令人感到精神滿足的事。
反倒是一個個原本吃不飽飯的農民,在劉榮的治理下能勉強吃飽了;
一個個差點凍死的苦命人,因爲劉榮的原因勉強活下來了;
亦或是原本前途暗淡,根本沒有未來可言的底層民衆,在劉榮的精心設計下,得以生活在一個未來有希望的社會體制之中。
——這一切,都會讓劉榮感到非常自豪,精神慾望得到極大滿足。
更進一步,劉榮希望自己在位的這幾十年,漢家能洗刷過往的許多屈辱,能愈發強大。
希望漢家的百姓,餓死、凍死的越來越少,自然死亡、壽終正寢的越來越多;
希望漢家的將士,戰死、傷殘致死的越來越少,光榮退伍,眼睜睜看著漢家越來越強大,越來越繁榮昌盛,並與有榮焉,含笑而終者越來越多;
希望漢家的官員,因貪污腐敗、殘害百姓,亦或尸位素餐而被罷官免爵,甚至坐罪問斬的人越來越少,致仕歸鄉,得百姓民愛戴,頤養天年,享兒孫繞膝之樂者越來越多。
劉榮希望漢家越來越好。
劉榮希望自己在位的這幾十年,能成爲漢家愈發強大的根本原因。
劉榮,也希望能得到天下萬民愛戴,能得後世子孫由衷的讚歎一句:漢x宗孝x皇帝劉榮,當真是千年難出的聖君雄主!
得漢x帝劉榮,乃我諸夏之大幸!
這,就是劉榮的精神慾望,甚至可以說是劉榮全部的個人利益。
很顯然,劉榮想得到的這一切,幾乎是完全與漢家的國家利益綁定的。
這就不難理解劉榮在先帝面前,往往都能坦誠相待了。
——父子二人,都希望國家穩定,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希望能爲國家帶來利益。
與此同時,父子二人都將漢家,當成自己現在或未來的個人擁有品,並將漢家的國家利益,與自身的個人利益高度綁定。
這還有什麼好瞞呢?
有什麼就說什麼唄?
若非二人之間那一層父子關係,這都算得上是志同道合的知音,乃至同志了!
但竇老太后不同。
在竇老太后的認知體系裡,無論是排在第一檔次的太宗皇帝遺德、宗廟社稷穩定,還是第二檔次的個人利益、竇氏利益;
乃至於排在最後的:漢家的國家利益,都是圍繞竇老太后自己所形成。
尤其關鍵的是:竇老太后的個人利益,和漢家的國家利益,就算沒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步,也絕對達不到先帝劉啓、當今劉榮這般,堪稱‘高度一致’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