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下來,一個自耕農家庭的破產進程,也就是一目瞭然得了。
——一開始,百畝地種著,每年二百八十多石的糧食吃著,發不了財,但也大概率餓不死;
然後,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你的百畝地縮水一半。
你仍舊盡最大的努力,以半佃租、半自耕的方式,維持百畝地的耕作,但產出卻縮水爲原來的八成,甚至更少。
這對於你本就捉襟見肘的家庭經濟狀況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平白多出的窟窿,你只能靠借,而且兜兜轉轉,總還是要借到手裡餘糧最多的地主老財頭上。
噩夢就這樣開始了。
——能趁你家遭遇變故,吃下你家田產的地主,顯然不可能是什麼善男信女。
借糧借到他頭上,什麼九出十三歸,什麼小鬥出大斗進,什麼利滾利驢打滾……
你就借吧,一借一個不吱聲。
就這麼借了三五年,地主老財找上門,說你借的太多了,利滾利都好幾百石糧食了。
你自然還不起。
年年幾十石糧食的窟窿,你活都‘活不起’,又怎麼可能有餘力還債?
地主老財當然也知道你還不起。
直到你還不起,還借給你,自然是盯上了你家剩下的土地。
就這樣,幾年欠下的糧食,又讓你失了十畝地。
之後,你借糧、欠糧、失地的速度,自然也就會越來越快。
短短十幾年,剩下的四五十畝地,也被你這一大家子‘吃’完了。
你陷入了沉思。
——明明在努力耕地,努力生存,明明仍耕種一百畝地,這家怎麼久越來越窮、這日子怎麼就越來越過不下去了?
但沒人在意你的沉思。
時代的滾滾車輪就像採花賊,並不在乎你願不願意,只顧自在你身上,留下時代車輪的碾痕。
失去了所有田畝,你成爲了徹頭徹尾的佃農。
仍舊種著百畝地,但總收成至少要拿出三四成,來給地主老財作爲‘租稅’。
缺口比之前更大,你已經養活不起這一大家子了。
沒辦法,你只能‘裁員’。
——兒子,被你送去某個遠房親戚家,說是幫幫忙、討口飯吃,其實就是白送給人家爲奴爲婢。
女兒,也被你賣給了地主老財,說是做妾,實際上……
爲家庭‘瘦身’之後,你的壓力稍稍小了些。
但地主老財既然盯上你了,就不可能放過你。
自耕農尚且要被一場變故,給打成半自耕農,你如今成了佃農,剛風險能力自然是進一步減弱。
免不得什麼時候,又要借錢、借糧,借到地主老財的頭上。
哪怕你足夠好運,始終沒找地主老財借錢,人家也完全可以卡著你的基本生存線,小小給你擡一手佃租。
原本剛好收支平衡的你,被手握算盤不停扒拉的地主老財拿捏,真就是捎帶手的事。
和之前,把屬於自己的幾十畝田一點點‘吃’掉一樣。
這一回,換做是你這個人,被地主老財一點點吃掉了。
就這麼前後二十年的功夫,原本擁田百畝,家庭和美,作爲自耕農的你,便成了地主老財的奴僕。
如果不出天大的意外,你的子孫後代——世世代代,都要給地主老財家爲奴爲婢,甚至還要爲此感恩戴德,感謝地主老財幫你活了下來。
但有意思的是:最開始,你耕種的一百畝地,都是自己的;
後來,除了自耕的五十畝地外,佃來的五十畝地,也同樣是你賣給地主老財的。
等你成了佃農,從地主老財手裡佃來整整一百畝地——好巧不巧,還是最開始,全都屬於你的那一百畝地。
現在,你成了地主老財的奴僕,工作仍舊是耕種這一百畝地——仍舊耕作這本屬於你的一百畝祖傳農田。
但這一百畝地的產出,已經和你完全沒關係了……
從你失去這一百畝地的過程來看,似乎一切都非常合理。
——至少合法。
但從結果來看,這顯然就是不可接受的。
從開始到結束,一百畝地還是那一百畝地,你也還是你;
唯獨變化的,就是這一百畝地的歸屬權,以及最終產出的分配權。
而這,纔是封建時代土地兼併,之所以能成爲王朝催命劑的核心原因。
那麼,漢太祖劉邦搞出來的調節閥:上林苑,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起到怎樣的‘調節’作用呢?
還是同樣的例子——你是一個自耕農,得太祖高皇帝授予農田百畝。
然後你家遭遇了一個變故,變賣了過半農田,並在隨後幾年,將其餘農田也盡數變賣。
你徹底轉變爲了佃農。
如果沒有上林苑這個調節閥,那你未來的命運,就是在地主老財的剝削下,一點點變成世世代代伺候地主老財的‘世襲奴隸’。
但有了上林苑,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當你遭遇變故,變賣過半田產時,你就會被錄入當地縣衙的視察名單。
當你變賣所有田畝,徹底轉變爲佃農時,縣太爺很生氣。
不是因爲你和縣太爺沾親帶故,而是作爲自耕農的你,原本是縣太爺的政績;
現在你成了佃農,當地人口、戶籍、田畝就都會減少,縣太爺的政績被做了一次減法。
只是縣太爺氣歸氣,卻也不願意和剝削你的地主老財起衝突。
畢竟政績是政績,財富是財富。
小孩兒才做選擇題,成熟的官員會選擇都要。於是,縣太爺只能接受你這個自耕農,被地主老財剝削成佃農的現實——畢竟人家地主老財也懂事兒,縣太爺沒少拿人家好處。
但縣太爺依舊沒有完全放棄你這個人口、戶籍,以及你附帶的田畝。
爲了彌補、挽救,縣太爺將你報給了長安內史屬衙。
得知你原本是自耕農,如今卻變成了佃農,內史屬衙提起的高度重視。
——不是對你這個人提起高度重視,而是對包含你在內的,總共有數千上萬破產自耕農的名單,提起了十分的重視。
商議過後,內史屬衙下令當地縣衙,將你遷入上林苑,免費借你農宅一處。
至於田畝,則從皇家官田佃給你一百畝。
佃租比民間低一些,穩定在三成,而且包稅。
看上去,和佃租民間地主的農田沒什麼兩樣,但實際上,卻是給了你一個翻身的機會。
——上林苑的官田,被免除租稅的概率極高!
除了皇子誕生、天子大婚等喜事,以及每次大赦時——就連太后、天子誕辰,都有可能免除上林苑的官田租稅!
畢竟這些官田存在的意義,並非是從你們這些破產自耕農指頭縫裡摳食,而是讓你們翻身,重新成爲自耕農,重新爲漢家貢獻稅、賦,以及勞役、兵役。
於是,你在上林苑佃租皇家官田後,五年的時間,滿共就交了一次租稅。
相較於這筆支出,你的收入卻是駭人聽聞!
——沒有交租稅的四年裡,你這個作爲佃戶的家庭,單憑糧產就達到了收支平衡,沒有欠絲毫外債!
即便是繳納租稅的那一年,你也憑藉挖野菜、打野味等方式,硬咬著牙沒借錢借糧。
上林五年,從佃田裡種出來的糧食,以及從叢林間挖來的野菜、打來的雞兔,成功養活了你這一家五口。
也同樣是在這五年的時間裡,你得到了每一筆都算不得豐厚,但加在一起卻十分客觀的賞賜。
先是太后大壽,你得妻子因‘爲人母’而得賜爵一級,由作爲戶主的你得以近爵;
附帶的一斤肉,兩匹布,你都換成了錢。
不多,也就三五百錢。
然後就是先後幾位公子降世,天子高興,給天下爲人父者賜爵數級,連續好幾次賜下酒、肉、布帛。
再加上上林苑的太子私苑,儲君太子佈下的恩賜,以及你在農閒時節幫人出力工、你的妻子替人漿洗義務,還有隔三差五跑到上林苑溜達,且出手闊綽,動不動賜下金角的貴族子弟。
五年過去,你愕然發現:原來種地一百畝,是能養活一家人的。
非但養得活,而且還能攢下好幾萬錢的積蓄!
有了這筆積蓄,你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當即就決定:佃租一百二十畝地!
多佃的二十畝,就作爲你們翻身的根基!
種地一百畝,是一個成年男子,或者說是一個五口農戶之家的極限,多種二十畝,讓你在短短幾年內迅速老去。
但你很開心。
因爲天道酬勤。
第二個五年,憑藉這多出來的二十畝佃田,你們家總共多了三百多石糧食的收入!
雖然價值不高,只有一萬多不到兩萬錢,但這五年裡,你們家幸運的連續五年被免除租稅!
多出來的二十畝地,在這五年貢獻了一萬五千錢的額外收入;
和之前的第一個五年一樣,這第二個五年,你們家因爲各類恩賜,以及紈絝子弟漏指縫,又再得了好幾萬錢的橫財。
算下來,你們家搬來上林十年,非但沒有欠債,反而還積攢下了近十萬錢的積蓄!
這十萬錢,足夠讓你們家成爲中產之家!
於是,你們離開了上林苑。
——不離開也不行了,人家官府有評估的,認定的可以翻身了,就不會允許你繼續在上林苑待著。
你回到了家鄉,找上了那個地主老財,在地主老財心不甘情不願的目光注視下,贖回了本屬於你的百畝農田。
而且,你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家中遭遇變故的自耕農,而是正兒八經的、長安朝堂官方認定的良家子!
你的女兒,是可以參加選秀,躋身後宮的!
你的兒子,是有資格被徵召入伍,以正卒的身份參戰,並得到最高規格的武勳賞賜、陣亡撫卹的!
你也沒有錯過這個機會,把獨女送去參加選秀,並將兩個兒子都送去軍中。
你運氣不算逆天——女兒選秀落選,沒能入宮成爲皇帝的女人;
但你運氣也不算太差。
即便是選秀落選,你女兒也因爲參加了選秀,而得到十里八鄉的關注。
雖然說不上嫁入豪門,最終卻也嫁了個好人家。
兩家人門當戶對,互通有無,說不上誰幫誰大忙,但也絕對不會彼此拖累。
你的兩個兒子也算不得太好運。
從軍數年,沒能等來一場可以建功立業的戰爭。
但幾年的軍伍生涯,讓你的兩個兒子,都鍛煉出了一身武藝!
你的兩個兒子歸鄉後,地主老財帶著禮物登門,不復早先的不情願,只低聲下氣,想要請你的兩個兒子,給地主老財家做武師。
工作也不重,就是給地主老財最成器的幾個兒子,教授一些行伍間的手腳功夫,並將軍中的情況,潛移默化的交給地主老財的兒子們。
未來,如果地主老財的兒子們從軍,你的兒子大概率會被地主老財請爲親兵。
當然,那是另外的價碼……
就這麼又過了十年,你年過古稀。
躺在院門內的躺椅上,看著身邊歡快玩耍的兒孫,看著堆有糧食的糧倉;
你低下頭,看見身上的幾處補丁,卻絲毫不覺得窘迫。
含笑閉上眼,回顧過往這一生,那段悲慘歲月曆歷在目。
但你很慶幸自己走了出來,很慶幸上林苑那十年,能給你重新來過,甚至更上一層樓的機會。
念及此,饒是一輩子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更不知‘禮’爲何物,你也還是緩緩站起身。
一絲不茍的將身上,那打有補丁的舊衣整理一番,又擦去臉上汗珠,手上污泥。
而後,你鄭重其事的面朝長安城,面朝未央宮所在的方向,沉沉跪地一叩首。
和你一樣的人有成千上萬。
與你一樣,向未央宮跪地叩首,以謝皇恩浩蕩的農民,有成千上萬戶。
於是,那個藏在未央宮,農民幾乎窮其一生,都難以見到一面的漢天子,便成了世人口中的在世聖人:漢太宗孝文皇帝……
至於上林苑,則像是一個無私奉獻的無雙國士一樣——就趴在那裡,就窩在長安以西;
一邊繼續調理著世道、挽救著破產農民,一邊‘含笑’望向天下蒼生。
如果上林苑有形象,那肯定是個和藹可親的老者。
每當夕陽西下,老者都會含笑捋須,掃視天下蒼生黎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