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賓狠狠呼吸了一口沒有血腥氣的空氣,睜開了眼睛。又是這個夢。是因爲早上對燕語提起了往事,還是因爲又殺了人,所以那些亡魂又尋著氣味找來了?好在他早已習慣。正要翻身再睡,卻察覺腿上有什麼東西在晃,他驚了一下,擡頭卻看見是個女人披頭散髮坐在牀尾。
李賓霍然坐起來,才聽那女人喃喃問道:“先生,你也做噩夢了嗎?”
原來是燕語。李賓長長順了一口氣,儘量平靜地問:“你做噩夢了?”
“嗯。”燕語應一聲,撲過來一頭扎進李賓懷裡:“一閉上眼睛全都是,先生,我不敢睡。”聲音帶著哭腔,輕輕一拭,臉上又都是淚水。
“別怕。”李賓拍著她輕聲安慰,心中暗暗自責:第一次見到殺人,哪裡是那麼容易過去的,我半生已過尚不得自解,何況是她,當真是疏忽了。拍著她的肩膀安撫著,等她平靜一些,又說:“明天開始,我們爲她祈福超度吧。”
“嗯。”燕語抓著他的衣襟,低聲說,“我不敢回房,她就在外面……”
李賓輕撫著她的頭髮,平時翠翠就住在她外間,他一個大男人獨自住在那邊尚且需要一些勇氣,何況是個小女孩,她從噩夢中醒來,穿過翠翠曾經的房間跑來自己房裡,也不知心裡揣著怎樣的恐懼。“先睡這兒吧。”李賓說,把她裹在被子裡,自己則退到外面陪著她。
燕語握著他一隻手,小聲問道:“先生,我成人了,是不是可以合房了?我……我不敢自己住。”及笄禮時,鶯姐兒也說,正賓也說,賓客也說,都說及笄之後就該合房,可是李賓沒有提,她也沒有問,只在心中忐忑地想著。現在睡在這裡,心中恐懼稍減,才終於問了出來。
李賓啞然:“你以爲合房是什麼?”
燕語支吾了一下,沒有回答。
“睡吧。”李賓說。不管燕語是如何理解這件事,他卻清楚,所謂合房不是睡在一間房裡,或是睡在一張牀上那麼簡單。在這樣的晚上,從噩夢驚醒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地撲到懷裡的時候,在她臉上的淚潤溼衣襟,涼涼地貼在胸口的時候,李賓清楚地感到胸中驟然騰起的一團火。現在太子薨還不出百日,到小祥之後寧王離京,還有那麼久的時間,讓燕語一直住在自己房裡,那太危險了。
燕語很快睡著了,李賓輕悄悄起身,披上衣服準備去書房看一會書,剛剛拿起火石準備點燈,就聽見院子裡一聲細不可聞的聲響,他警覺了一下,沒有立刻點火,輕步靠近門口,從門縫裡向外去。門外正對著南牆,初夏的時候,燕語支使著盞童,砍竹子在南牆下搭了一個藤架,以備盛夏時納涼,現在初生的藤蔓還沒有爬滿藤架,在藤蔓稀疏斑駁的影子裡,隱約有一個人影。這人影在南牆下停了片刻,然後直奔西廂房。儘管燕語離開時沒有鎖門,這人還是嫺熟地做完一整套打開門栓的動作,然後無聲地推開門,閃進門去。
書房的書桌下面暗藏著一把劍,李賓蹲下來取下劍握在手裡,從門縫裡向外看著,心中一陣後怕:幸虧燕語噩夢驚醒跑了過來,又幸虧她搖醒了自己,否則半夜裡有歹人入室,她一個人在那裡,會遭遇什麼?
那人似乎進去了很久,然後又無聲地退了出來,在南牆下左右張望一下,幾個騰挪,越牆出去了,全程神不知鬼不覺,或許連南牆上的藤蔓都沒有被驚動,若不是李賓恰好看見,他怎麼會想到,就在這樣的夜裡,有人悄無聲息的來他家裡走了一回。
他把劍重新扣在書桌下面的暗格裡,沒有點燈,黑暗中坐在了書桌旁的椅子上。腦中思緒轉個不停:那人是誰?是翠翠的同夥嗎?他是經常夜裡潛進來和翠翠見面交換消息?還是他們已經知道翠翠被殺,來這裡做完什麼翠翠沒有做完的事?那麼,對方已經知道是自己殺了翠翠嗎?李賓有些後悔自己那樣輕率地殺了翠翠,早該想到,盛世中的暗流,比亂世的明刀明槍更可怕。現在,他開始有點好奇那個蠟丸裡的內容了。
這一夜似乎很長很長,天色漸漸亮起來,李賓推開門出去。他很少見到清晨的院子,天青色遠遠掛在天邊,鄰家的雞剛剛開始打鳴,喚醒整個沉睡的夜,南牆上的藤蔓嫩綠的葉子上掛著露珠,像每一個早上一樣剛剛甦醒,完全不記得昨晚有人越牆來過。
推門走進西廂房,屋裡很整齊,翠翠的被子還整齊地疊著放在牀上,他從桌上拿起一根翠翠的髮簪,輕輕撥著她的被褥,把每個角落仔細看過,又打開衣櫃檢查,終於在衣櫃裡的一件衣服上,看見一個淺淺的指印。再去裡間燕語的臥室查看一遍,被子凌亂地在牀上堆著,髮簪在枕頭邊,外衣在衣架上,還好,一切都像是燕語剛剛起身的樣子,沒有任何異常,看來昨夜的不速之客,只是衝著翠翠,或者說是她的什麼東西而來。
退出西廂房,回到自己屋裡,燕語纔剛剛醒來,她散著頭髮,只穿了一身中衣,看見李賓愣了一下,然後低頭說一聲:“先生早。我、我回房了。”捋了捋頭髮,飛快地逃回自己房裡去了。李賓看著她笑著搖搖頭,就這副樣子,昨晚還哭著要合房吶。
一大早,盞童又出門找翠翠去,燕語則焚上香,跪在蒲團上誦經禱祝。就這樣又過了一天,到第三天,官府傳來消息,長江下游撈起一具不慎落水的女屍,李賓去認了屍體,擡回來停靈安葬,盞童在靈前斷斷續續哭了幾嗓子,燕語只是跪在一邊默默落淚。
整理遺物的時候,把翠翠不多的衣服首飾整理了一小包,燕語檢點了一遍,奇道:“她有一個最喜歡的荷包,怎麼不見了?”
燕語一提,盞童也想起來:“對哦,我問她好幾次那個荷包是不是給情郎的,她都不肯給我看一眼。”說著說著,嘴一撇,眼看眼眶又有點發紅。
“也許是帶在身上,順水掉了吧。”李賓說。
盞童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燕語則扯扯李賓的衣袖,眨眨眼看著他,她心裡清楚,翠翠不是落水了。李賓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問。也許這個荷包就是那夜的不速之客來的目的,知道了這一層,李賓心裡稍稍放心了一些。
翠翠的遺物放在了棺木裡,也不知這是誰家的女兒,李賓以晚輩之禮,將她妥妥安葬。
“翠翠”下葬之後,他們又一起把翠翠曾經的居室改成一個小佛堂,夜裡燃燭焚香,白天燕語則常常跪在蒲團前誦經禱祝。她說,在紅酥館後院裡,也有一個小佛堂,蘇娘娘常常在裡面,初一十五,她們都要在那裡陪媽媽誦經。這倒讓李賓有些意外,風塵女子,竟還有不拜祖師爺,反在青樓中設佛堂的。
有時候,燕語也拉著李賓一起來誦經。李賓拗不過,只好由著她。他二十幾歲的時候,深信人的手上的鮮血染多了,做不得佛祖身邊的信徒,反該是惡魔羣裡的首領,與其去吃齋唸佛自欺欺人,還不如放浪形骸來得痛快,那時候他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在勾欄瓦肆徹夜歡歌,從未碰過任何經書神像,有寺觀處也繞道而行。可現在看著燕語眼簾低垂,虔誠的樣子,他也跪在旁邊,定心誦經,那些看起來毫無規律的文字似乎真的有一種魔力,摒去心中紛擾,讓人漸漸安靜下來。
那天之後,燕語再沒有提過合房的事,小佛堂裡燃著香燭,她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入睡,而在窗外,李賓書房裡的燈也會一直亮到後半夜,直到她完全進入夢鄉。小院裡再也沒有不速之客出現過,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轉眼到了六月盛夏,屋中悶熱,藤架下恰好納涼,國喪時沒有熱鬧,關起門恰好讀書。
一張藤榻,這邊李賓捧一本《夷堅志》看得津津有味,那邊燕語懶懶倚著小幾翻著史書,她幾日前又獲贈了一套《北史》,深感世上書多永無讀完之日:“先生,我到底爲什麼要讀這些史書?”
李賓答道:“尋常女子多讀詩賦,但你那些夠唱就好,再讀不過耽於文藻,落了下成。儒士則從讀經開始,但讀經功夫,沒個三五年出不來,而且諸家說經,各執一詞,讀來讓人心亂而已。”
“那故事書爲什麼不能看?”燕語說著越過小幾去搶李賓手裡的志怪集子,李賓微微一讓躲過:“等到你像我這樣餘生無所寄,又能分辨小說家言的善惡是非時,就可以看了。”
燕語聽著“餘生無所寄”幾個字眨了眨眼,先生的人生似乎已經看到盡頭,只可以“餘生”稱之,而她的生活好像纔剛剛開始。“那什麼時候才能分辨?我還能在這兒住多久,來得及嗎?”
話出口一時稍靜,只聽見樹上蟬鳴聲聲。燕語忽然很害怕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她一個冷冰冰的數字,沒等李賓答話,又搶先說:“還要在這兒住很久啊。一直忘記問,這地方有名字嗎?”
“沒有。”李賓說,“不如你取一個?”
“我起麼?”燕語歪頭想了一會兒,看著頭頂的藤蔓說:“這兒就這些藤蔓長得最好,我看就叫野蔓塢吧!”說著扭頭看著李賓。
李賓頓了一下,然後從書本上緩緩擡起頭來,看著燕語展顏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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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真的到此結束了,所有已成型的細節,想扔的都已經扔上來,最後還私心放了一個也許還沒到時間出現的小日常。接下來明爭暗鬥纔剛剛開始,這樣打游擊的寫法顯然應付不了了,單寫日常的話似乎又不太和諧,所以,二十章,五萬字,先這樣吧~
最後留個羣號,312138038,要後續,要催坑,要福利,歡迎勾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