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國又是一片暮春的氣候,楊花似雪,柳長似線。早在得到大漢繡衣直指使者將巡視廣陵國的郵傳文書之後,整個廣陵縣就立刻緊張起來,廣陵相來士樑、內史向夷吾下令徵發廣陵縣的大男子、大女子,二十三歲以上,五十六歲以下,全部出動,整修驛置沿途的道路。自進入廣陵國境起,一直到廣陵相治所廣陵縣的馳道,被黔首們夯修得整整齊齊。這對於瀕臨江水的廣陵國來講,實在頗不容易。正是雨水繁多的季節,道路一向泥濘。但是,一旦新修的道路被雨水沖壞,縣廷的掾吏就會再次徵發黔首及時修補。他們不知道這個即將到來的繡衣直指使是什麼脾氣,如果使者慣於作威作福,而被不平的道路顛痛了屁股,一定會大發雷霆,而他們性命就有可能不保。畢竟使者是天子派下來的,手提著“見之如見皇帝”的金斧,誰敢不敬。當朝皇帝前幾年就曾因爲馳道不修,而斬了著名酷吏義縱的頭。這使者雖然沒有皇帝那麼威風,但試問自己這幫百石小吏,腦袋又能有當年威震三輔的中二千石大吏義縱的那麼值錢麼?
小武等人一個驛置一個驛置地前進,不多的時日,已經離廣陵縣邑很近了。他命令在一個亭舍前停下車馬,這可能是進入廣陵城的最後一個驛置了。小武只帶了一個隨從走進院子,這是他一路上的習慣,雖然這次離開彭城,帶了如侯、管材智等幾個人一起。但大司農簽發的文書上面傳告各地驛置,只供給離開長安時出發的數人飯食,其他隨從各地亭舍是沒有義務提供飯食的。即便他們想巴結這位使君,也不敢假公濟私。因爲亭舍驛置的柴米肉菜都由縣廷提供,每筆花費都得上報。縣廷還要將這上報再次覈對,提供給太守府審查。除非他們用私人的錢物購買飯食,提供給使者。但是多數亭長都不富裕,這項花費對於他們自己頗爲艱難。小武當然知道這樣的難處,非常自覺,每經過一個驛置亭舍,都讓隨從們遠離亭舍等候,不讓亭長因無法招待而感覺尷尬。幸好這次出來,皇帝賜金不少,加上自己的俸祿,沿途購置食物載於後車,一路倒也並無睏乏。
兩人走進院子,只見桓表上寫著“薺麥亭”三個墨書的隸體大字,這個亭舍比前面的更加乾淨,有七、八個房間的樣子,正對院門的一面牆,用蜃灰刷得雪白,上面是醒目的一排墨筆大書,和前面經過的驛置毫無例外:
徵和二年四月丙寅朔壬辰,廣陵國相士樑、丞禹、內史夷吾告廣陵國各驛置亭舍,寫移書到,各繕治橋樑、道路,謹過軍書、郵書,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譴。毋忽,如律令。
這樣嚴肅地頒佈文書告誡各驛置亭舍修治道路橋樑,自然是怕大漢使者巡視時不滿意而發怒了。小武在這個亭舍的院子裡踱了幾步,又是一番感慨萬千,他可是在這樣的職位上幹了好幾年的,很容易觸景生情。就像那次逃亡到肥牛亭,竟潸然涕下一樣。遙想那時,每天的工作極其無聊,或者是握著戈坐在院子裡發呆,兩個部下亭父和求盜則坐在另一邊的大樹下搓麻繩和草繩,爲公家使用。其他時間就編草鞋,交給各自的老婆去賣,掙些微薄的錢。他們自己身爲官吏,是不能在亭舍公開賣草鞋的。這樣做也是沒辦法,幹這樣的職務,薪俸少得可憐,往往要自己家裡貼補衣食。一年的收入還遠不如種幾畝薄田能維持溫飽。雖然他們常常會無一例外地遭家裡人抱怨,可是也不後悔,畢竟這樣的工作還有盼頭,希望能夠積勞,由亭父而到求盜,而到亭長,而到斗食小吏,而到百石長吏。然而編織草鞋賣錢,這樣的事,小武是做不來的,他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讀了那麼多書,法律條文記得爛熟,自負以後一定是當長吏的料,豈能去幹這樣的小買賣。將來發達了,豈不貽笑鄉里。所以閭里的少年爲此常譏笑他的假清高,他也懶得理會。這幫無賴少年,有時的確也沒有辦法對付,除非他們犯了大罪,亭長可以請求縣廷,發節逮捕。否則你和他們爭辯,推推搡搡,打傷了他們,落下罪責的反而是自己。律令規定,在雙方戲斗的情況下,小吏擊傷黔首算是犯罪,要系捕縣廷,甚至去督郵90處對簿。而黔首擊傷小吏,卻只不過由鄉嗇夫申斥了事。因之小武平常也對他們不搭理,只在內心深處憤懣。辛苦十多年學了律令,卻要天天和這幫文盲百姓爲伍,真是非常寂寥和無奈。要不是因爲衛府剽劫獄,自己還不知混成什麼樣子,說不定已經被免職迴歸鄉里,做一個實實在在的田父了。這世上的事情就是奇怪,有的人在低微的職位,會軟弱不勝任;到了高位,卻剛毅堅韌。想起自己前些天申斥楚王相李遂的軟弱不勝任,他的嘴角簡直露出了一絲笑容。
跟隨他的侍從檀充國走到他身邊,道,府君,不如我們就在這裡歇息,命亭長去馳告相府,讓他們來見使君。
小武道,不必了,我身爲大漢使者,出來巡視,是爲天子分憂的,切不可招搖擾民。
檀充國道,府君所教的是,臣駑鈍不知事物,實在該死。他本是長安的一個無爵的士伍,窮愁潦倒之際,無意中遇見小武,小武問他願不願意離開長安,跟自己去豫章上任,他聽了由衷歡喜,馬上忙不迭地叩頭,千恩萬謝,並當場寫下質書,願意終身相隨。看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也不缺乏窮人,並不是個個高傲的。按照律令,關內侯可以招募三十個隨從,可是小武並沒有得意忘形地馬上擺出一幅關內侯的架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基還非常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奪爵爲士伍”,變成平民了呢。當大漢的官看來容易,但丟官丟腦袋也並不難。這世上終難有兩全其美的事。
小武走了兩圈,咦了一聲,這裡怎麼如此安靜,亭長呢?
檀充國道,對了,亭長跑哪裡去了?他高聲叫道,薺麥亭亭長何在,大漢使者到,還不快出來答話。
只聽得屋內啪的一聲,好像裡間的門開了,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穿著淺紅色的公服跑了出來,他頭上的平頭赤色的巾幘也斜斜地戴著,好像還沒睡醒。看見小武兩個,道,哪裡來的使者,有符傳沒有?
檀充國剛要答話,小武止住他,對那漢子道,我是過往辦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傳,怎麼整個亭舍就你一個人?
那漢子道,有符傳就快拿出符傳來看,羅嗦什麼。現今農忙時節,求盜和亭父都出去敦促黔首們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個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牆上墨書,道,國相府文書上寫著“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譴”,告誡你們要時時呆在亭舍,不能隨便走動,敦促耕作這樣的事是鄉嗇夫乾的事,縣廷也會派出專門的勸農官,亭父和求盜怎麼會越職管這個?
那漢子不耐煩道,快亮出符傳,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再拿不出符傳,我就擊鼓了。他的手指著中庭的警賊鼓,你要知道,沒有符傳而擅自闖進亭舍,都可以當作盜賊處置的。
小武大怒,他還沒見過這麼強橫的亭長,道,只怕看了符傳你會嚇死。
那漢子大量了小武二人一眼,原來他們並未穿官服。尋常像小武這樣級別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駕駟馬,出入亭舍閭里,會被主事吏告劾爲無二千石大吏的體面,羞辱朝廷印綬,遭到免職。但小武是專門的使者,按規定可以微服伺察郡縣。漢子看小武臉色較黑,並不像是出身高貴、養尊處優的樣子,冷笑道,我可是嚇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繡衣直指使者,那又怎麼了?老子就怕了不成。
檀充國見他越發粗魯,忍不住道,你這牧豎,還不錯,還知道朝廷有繡衣直指使者。既然你不怕,那也無妨告訴你,我們府君正是新拜豫章太守,關內侯,制詔繡衣直指使者沈府君。
小武見檀充國說破,也就乾脆撩開衣襟,亮出掛在腰間的綠綬,他從鞶囊裡掏出銀印,在亭長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陰刻的五個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漢子早得到命令,知道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這下相信了,面如土色。趕忙跪下叩頭道,臣薺麥亭亭長謝內黃頓首叩見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算了,起來罷。你不恭恪職守,所以本府才盤問於你,沒想到你竟如此囂張。本府也不想公報私仇,現在我們進亭舍,你把情況好好告訴本府,本府就恕你無罪。說著,擡腳向正廳走去。
沒想到這個名叫謝內黃的亭長看見小武要進正廳,驚慌更甚,他趕忙膝行到小武腳下,道,這幾日廣陵多雨,亭舍陰暗潮溼,恐怕污染了使君的冠冕。不如臣進去找張涼蓆,使君暫且坐在中庭榆樹下訊問臣就是了。
小武看見謝內黃慌張的神情,突生疑竇,這亭長到底搞什麼鬼?竟然不讓我進去。
謝內黃說著躬身就想進屋,但小武叫住了他,且慢,本府想看看亭舍裡面的設置,是不是符合朝廷指定的標準。說著,也不待他回答,徑直往裡走去,
謝內黃臉色發白,卻也不敢再阻攔。三個人走進亭舍的正廳,正廳裡迎面是張枰席,乃是可容一人的坐具,枰前放著一張曲腿的幾案,上置一卷簡冊文書;左邊還擱著一個蘭錡,上面橫架著一柄長劍,一枝短戟,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亭舍設置,沒有什麼奇特。小武正在納悶,突然聽得裡面門響,咣噹一聲,走出一個二十多歲左右的女子,這女子面色微黑,身上是淺色麻布的深衣,一看就知道是農家的少婦,雖然膚色不那麼亮潔,但是眉目清秀,在鄉間也算是頗有姿色了。這女子推開門,大概正要說話,但一看見有生人,嘴巴張圓了,把聲音硬生生吞回了肚裡去,滿臉都是驚愕之色。
小武奇怪地看著謝內黃,心想,這個女子難道是他的妻子?不是很像啊,大凡一般鄉里的黔首夫婦,雙方的年紀都不會相差很大,可是眼前這個亭長怎麼看也有三十五歲上下,比這個女子至少大十五歲,這不是很常見的。
謝內黃看見小武望著他,乾笑了一聲,突然跪下叩頭道,小臣該死,這個女子是小臣的妻子,小臣不該帶她到公舍來,望使君恕罪。
那女子滿臉通紅,發不出一句話,謝內黃轉頭對她說,君俠,這是長安朝廷派下來的使者,還不趕快叩頭請罪。
那叫君俠的女子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跪下道,民女廣陵縣中鄉孝義裡竺君俠叩見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們都起來罷。謝亭長,你白日帶家眷入公舍燕好交歡,是違背律令的。本府告誡你,以後切切不可如此。今天你幸好是被本府撞見,如果換了當年的暴勝之公子,恐怕就要斷你的頭而去了——前面離廣陵縣邑還有多遠?
謝使君開恩,謝使君開恩。謝內黃千恩萬謝,又諂媚地說,此處距廣陵縣還有二十五里,使君大概再走兩時辰就可以到達。使君可以先在亭舍歇息片刻,臣立即去吩咐郵傳御者發板檄馳報縣廷,傳達使君來臨的消息,廣陵國相等人肯定已經在城門前張旗鼓迎接使君了。
小武道,也好,你快去吧,我的屬車都在門外,亭舍事務我暫時幫你看管。
謝內黃道,好,臣等先告退了了。他對著那女子道,我們先走,別耽誤使君休息。
那女子對小武再次頓首告辭,站起身來,躬身急速退了出去,謝內黃拉住她的袖子,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外。
廣陵城外,旌旗飄揚,這個王國最高級別的官員都在廣陵城的北門外等候即將到來的朝廷使君。和風吹拂的柳枝下,是一個個高大的幄席,一排排華麗的步障91,一列列威嚴的甲士,持著長戟,將馳道兩旁看熱鬧的黔首百姓隔了開來。廣陵王劉胥、王太子劉霸、翁主劉麗都、國相來士樑、內史向夷吾等一干人坐在幄帳下邊談笑,邊議論紛紛。幾天前他們接到郵傳的文書,得知大漢使者很快將到,立刻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剛纔又得到薺麥亭傳遞的文書,說使者離城邑不過二十里,馬上將早準備好的儀仗佈置開來。當然,這裡面最興奮的就是劉麗都了,盼望了幾個月,情郎終於衣錦策肥來迎娶她。此時此刻,巨大的幸福已經充塞了她的整個心胸,她所高興的還不僅僅是這個,更重要的是,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陰森的王宮,永遠跟隨自己心愛的男子了。這個男子走到那裡,她都會義無返顧的跟著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撒嬌,任性。這樣的任性和她在王宮裡的任性不同,後者大抵是一種孤寂到無奈時候的發泄,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將來也不知道被大王許配給誰,即便是許配給一個列侯,有一如既往的奢華,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她耳聞目睹了許多貴族的奢華,而這些人的品質和才能往往和他們的爵位大不相稱。看看大漢開國以來,還剩多少開國功臣的爵位仍在世襲就知道了。就拿不久前處死的長平侯衛伉來說罷,他還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而在幾十年的成長過程中,屢次因爲犯罪失侯,若不是皇帝看他姑姑衛皇后的面子,他腰帶上縱使彆著十條命也應該全花乾淨了。劉麗都想起這些就不由得厭惡恐懼,她需要一個自己真正欣賞,又能倚靠,偶爾還可以半嗔半怒地頤指氣使的人。也許直到現在,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往常對父親參與的一些謀反舉動莫名其妙的熱愛,並不在於自己想得到的那個虛幻的公主爵位,而只不過想籍此發泄一些潛意識的苦悶,雖然她以前並不自知。
姊姊今天真是越發漂亮了。劉霸由衷地讚歎道,馬上就可以見到自己心愛的夫君,的確是不一樣啊。
劉麗都穿著淡綠色窄袖深衣,披散著一頭油亮的黑髮,臉色欺霜賽雪,真是豔麗無可比方。她看著自己的弟弟,面頰一紅,道,去去去,小孩子知道什麼,什麼夫君不夫君的,我並沒有嫁給他呢。她對自己的這個親弟弟很是疼愛,邊說邊凝目注視他眉目清秀的臉龐,再望望馳道,心裡不由得美滋滋的。
劉霸笑道,姊姊還會羞澀呢。據從長安來的郵傳御者傳言,姊夫在皇帝陛下面前力拒靳中丞爲他妹妹的求婚,說和姊姊在宮中碧菱湖的凌波臺上早就有了齧臂之盟,皇帝陛下都爲此好一陣惝恍。皇帝陛下也是個多情的人啊,他的《悼李夫人賦》傳誦天下郡國,只有這樣的皇帝,才能欣賞這樣的姊夫呢——對了姊姊,所謂齧臂之盟,不知道是姊姊咬了姊夫,還是姊夫咬了姊姊,還是互相都咬了呢?拿瘢痕給小弟看看如何。劉霸說著,就擡手來拉劉麗都的袖子。
劉麗都趕忙捂住自己的皓腕,嗔道,太子弟弟不要這麼頑皮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他們兩姊弟說話向來是如此親暱的。劉霸一點不饒她,扯著她袖子不放。
這姐弟兩人正在打鬧之際,聽得一匹驛馬的馬蹄聲飛速傳來,一個驛卒大叫到,長安使君車騎到。頓時圍觀人羣一陣鼎沸,官吏們一齊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遠處的黔首們也你推我擠,向馳道前方望去。
劉麗都心裡砰的一聲,心臟急速地跳動起來,弟弟別鬧了,你姊夫到啦。說完,臉上的羞紅更甚了。劉霸看見官吏們都肅然,也不敢再鬧,跟著一齊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