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延年還是那幅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謬,此事並非義氣之爭。皇帝陛下特意制詔讓衆吏來丞相府筵宴,就是爲了尊崇丞相君的秩級爵位,展示丞相爲百官之長的氣派,爲朝廷增榮。禮書上有云,饗宴之禮,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卻不自尊身份,奈朝廷禮法何?臣既然官爲廷尉,見到不法之事,萬無裝聾作啞之理。君侯可以褻辱朝廷官爵,臣則只知守官守職,丞相雖然有命,臣也不敢奉命。
劉屈氂心下大怒,當即就想下令衛卒攔住他們,但是他沒有這個膽量。嚴延年的話句句在理,在場的大臣雖然懼怕自己的權勢,但有多少人誠心支持自己也很難說。他一時語塞,不知怎麼辦纔好。這遲疑的功夫,嚴延年等數人和他們的隨從,已經魚貫出了丞相西門,大概是往建章宮東闕而去了。
劉屈氂啪的將一個酒杯摔在地上,頹然坐下,這可怎麼辦。他罵了一句,這幾個不識擡舉的東西,氣死我了。
在座的官吏們一個個傻了眼,知道如果皇帝陛下準奏,詔書立刻就會下達,自己坐在這裡不是找罪受嗎?不如儘快回家,躲開這是非是正經。於是很快就有人站起來道,實在抱歉,下吏突然賤體不適,可能是昨晚吃壞了什麼東西,只有先走一步,君侯和諸位慢飲。說著離席帶著侍從走了。
劉屈氂心下更是惱怒,知道這小子是膽小怕事,找藉口躲避。果然,好像感染了一般,一時在座的紛紛以上廁所、家裡有事等理由要求先行告退,剛纔還很熱鬧的一個大廳,倏忽冷冷清清,走得不剩幾個人了。
劉屈氂瞠目結舌,計不知所出。李廣利跳了起來,罵道,這幫小人,纔多大的屁事,就紛紛往後躲,等我以後有了機會,全部將他們殺個乾乾淨淨。
江充強笑道,丞相和大將軍不必憂心忡忡,事情也好辦,他們要去建章宮劾奏還有一段時間,在他們寫好劾奏文書之前,我們趕在前頭,主動見皇帝請罪便了。
劉屈氂這時心裡暗暗悔恨,的確自己剛纔不該失態,在大庭廣衆下,幹嘛這麼巴結江充啊。可能還是身不由己,完全是被他的淫威嚇倒了,身份地位什麼的全拋到了九霄雲外。解鈴還須繫鈴人,隱隱盼望江充能想辦法消弭。剛纔見他那樣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像真有信心讓皇帝陛下赦免。可是等得他開口,竟然說什麼要我主動進宮去謝罪,既然歸根結蒂還是要謝罪,那好好一頓酒宴搞成這個樣子算怎麼回事?更重要的是,今天第一次在丞相府招待客人就弄成這樣子,說明運氣不利,以後難保會有好的結局。他腦中想起了竇嬰、田蚡、李蔡、莊青翟、趙周、公孫賀等一系列不得好死的前任,手都有點發抖,於是稍帶不滿地說,請罪是容易,萬一皇帝不赦免,我還不是要倒黴。江都尉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沒有?
江充道,君侯不必擔心,我也陪你一同去謝罪。就憑在下這三寸不爛之舌,皇帝陛下一定會赦免君侯的。這幾個不識擡舉的東西,早晚要叫他們好看。
唉,好罷!劉屈氂長嘆了口氣,直起身來,那咱們趕快出發罷。
慢,突然一個聲音傳過來,下吏以爲,君侯不必請罪。下吏有一個理由,也許能讓皇帝陛下不必降罪君侯。
劉屈氂好像聽到了天綸玉音,循聲將目光掃過去,一個年輕的官吏坐在大殿邊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原來是他的直接下屬,丞相府的長史沈武,他身邊杯盤狼藉,人都走光了,那個角上就剩下他一個。
哦,沈長史有什麼好計策,快快講來。劉屈氂本來渾身無力,突然聽到有辦法,緊張得汗珠涔涔而下。他擡起袖子擦擦汗水。
小武道,皇帝陛下一向尊崇儒術,見到能以《春秋》經義斷獄的大臣,總是重加褒獎。君侯這次何妨也用儒家經義爲自己辯解,說不定皇帝陛下就聽從了也未可知。
此話怎講?劉屈氂追問道。
小武道,按照儒家禮經,雖然在嚴肅場合必須尊崇爵位,不可亂了秩序。但碰上有些歡慶的日子,三爵之後,則可以破例,儘可尊卑無別,極歡而罷。據經義解釋,這是爲了讓朝臣之間更加雍容和氣,故以親親的氣氛代替尊尊的規矩,如此才能以和氣化於天下,讓天下百姓知道我大漢風俗之醇美。要不然,鄉閭每年舉行鄉飲酒禮的儀式是爲了什麼呢?不就是要使整個天下像個和睦的家族,彼此能毫無嫌猜麼。古人有云,狎甚則相簡,莊甚則不親,臣以爲,親而不簡爲最上。剛纔君侯敬江都尉酒時,已經是三爵之後的事了。即便有些失禮,按照經義,也是可以理解的。況且丞相的職能本來就是胥附百官,和協萬民,調理天地陰陽之氣,不必以嚴厲殺伐立威。生殺之事,自會讓有司承擔。皇帝陛下有君侯這樣的能臣,自然是選人得法,也可以證明皇帝陛下的聰明聖睿啊。
李廣利和江充齊聲叫道,沈長史所言有理。君侯照長史這樣承答,皇帝陛下一定大悅,我們還可以反咬一口,說嚴延年誣告。哈哈,叫他們反坐,後悔不及。
劉屈氂喜道,對,我幼時在中山國讀書,記得禮書上的確有這樣的。多虧沈長史的提醒,我們不但無罪,還可以讓他們反坐。
小武搖頭道,君侯此言差矣,萬萬不可。
劉屈氂和江充面面相覷,道,沈長史此話怎講?
小武道,君侯、都尉難道忘了,皇帝陛下一向喜歡恭謹有讓的大臣。臣以爲,君侯不但不能反責嚴延年,而且還要誇獎他劾奏得對。在我們自己有理的基礎上誇讚對方的剛直,皇帝陛下一定覺得君侯心胸開闊,不計小怨,從而更加信任君侯,以君侯爲長者;同時覺得嚴廷尉過於褊狹,永遠只是個刀筆吏,不配躋升公卿。當年公孫弘、汲黯之事,君侯、都尉難道忘了嗎?
劉屈氂恍然大悟。的確,四十年前,也就是元光五年,淄川國所推選的賢良文學公孫弘拜左內史82,一夕之間幾乎由布衣擢拔爲中二千石;僅僅四年後的元朔三年,又超遷爲御史大夫,差不多位登人臣之極。當時的搜粟都尉汲黯出身世家大族,景帝時就官拜太子洗馬,後一直侍奉今上,歷任滎陽令、東海太守、主爵都尉,卻僅僅位列九卿,沒爬上三公的高位,由此非常嫉妒公孫弘。有一次和皇帝商談政事的時候,他忍不住發了一句牢騷:“陛下用人,有點像農家堆積柴禾,最先砍來的柴禾堆放在最下面,後來者反居上位。”劉徹有點不高興,嘆道:“人最怕的就是不學無術,汲君如果能公孫弘那樣精通儒術,朕也會照樣提拔的。難道朕是那麼褊狹的人嗎?”汲黯一向剛直,見皇帝如此護著公孫弘,心內更加不平,又補充了一句:“臣覺得公孫弘這個人極矯情虛僞,他現在官居御史大夫,每個月有那麼高的俸祿,竟然蓋麻布的被子,吃粗糙的米飯,和刑徒無異,這似乎不符合人情罷?臣猜他一定有什麼奸詐,才這樣沽名釣譽。”這樣一說,年輕的皇帝劉徹也有點猶疑,馬上派使者叫來公孫弘,當面詢問,公孫弘免冠徒跣謝罪道:“誠然。在九卿中,汲黯和臣的關係最好,卻肯當面責備臣,真是切中肯綮,說到臣的心底去了。臣位列三公,卻蓋麻布的被子,的確是想沽名釣譽。當年管仲相齊,生活豪華,可以和國君媲美;齊桓公成就霸業,排場也趕上了周天子。但是晏嬰相齊景公的時候,卻很節儉,吃飯不吃兩種肉食,小妾不穿絲制的衣服,齊國也同樣治理得很好。可見治理國家的能力好壞,和生活的奢侈與否是沒有多大關係的,看個人的性格而已。臣的性格類似晏嬰,不過比他更加矯情罷了。臣願意伏虛僞之罪,同時也恭賀陛下身邊有汲黯這樣的直臣,不是他敢於直諫,陛下怎麼能知道臣是如此矯情呢?”
那時公孫弘已經年過七十,鬚髮雪白,劉徹看到他在自己面前老實巴交地承認錯誤,心下大悅,覺得自己還真是有眼光,這老頭子心地純良,謙恭有讓,實在是個當丞相的料;而汲黯心胸太狹窄,的確不堪擔當大任,給他一個九卿,已經算是很擡舉了。過了兩年,又把公孫弘直接提拔爲丞相,封爲平津侯。汲黯氣得發昏,卻也無可奈何,他絕想不到,越告狀會使人家越風光。
想到這裡,劉屈氂連聲道,對,我們現在就繼續痛飲,等詔書來了,再去應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