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時心裡好生歡喜,令史君,那女子眉目生得非常漂亮,我那時想,即便是她動手殺了我,我都不覺得冤枉——只要是她親自動的手。我那時都忘了回答她的問話,只顧低頭看那插在我肩頭的羽箭,那羽箭的箭桿削治得很好,我當建章宮衛卒的時候,經常隨宮廄尹搬運武庫的兵器出來晾曬。知道什麼樣的箭桿是製造得最好的。可是我見了那麼多的箭,卻沒有一枝做得這樣精巧,十支箭裡有一枝削治得特別完美就不容易了,可能是用我們豫章的瑯玕竹削治的。後來我才知道,非但那箭桿,那箭頭是用赤銅鑄成的,看上去金光閃閃,沒有一絲鑄造不勻的瑕疵裂痕,看來還經過精心磨製……哦,我是扯得太遠了。對,我根本沒有見過那女子,不知道她爲什麼知道小人,還認出小人的身份來了。
她再次問了一遍,小人才回過神來,小人當時說,我沒見過你這樣美貌的女子。我的確經常去衛府賭博,因爲衛府的俠客去疢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在衛府可是受到很好招待的。他經常勸我一心一意來衛府效力,可是我生性散漫,不願意幹這種爲人奴僕的事。況且衛府是帶罪歸國的,我知道這樣的家族很複雜,最好別捲進去,當初在長安時,我聽說這類罪臣很多最後被族誅,我可還想保條命呢……你,你怎麼會這麼美,神仙也沒你這麼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聲,笑道,少胡說八道——現今可不同往日。本翁主看你在技擊方面是把好手,而且能選進建章宮做衛卒,武藝自然不會差。剛纔你刺傷我一個屬下,我都不怪你,並且決定留用你。你現在面前有兩條路好走,一就是我給你喉管上再釘上一箭。她晃晃手中那張精緻的小弓,我還有淬毒的箭頭,射入身體不是馬上死掉,你可以慢慢享用;第二,就是你跟我們一起幹。你在建章宮中做過衛卒,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應該會知道好壞。長安很美罷!倘若他日我們大王當上皇帝,你就可以重遊建章宮啊,甚至拜你爲建章衛尉,你也可以長在奇華殿享受皇家的美食了。建章衛尉,那可是中二千石的大官,可不比你天天賭博剽劫過日子要強得多嗎?你稍微考慮一下,我們還有事情要辦,要不只有把你的屍體留在這裡了。
我那時完全沒有感到身上的創痛,只是直直地盯著那個女子嬌美的容顏,完全神不守舍。好好,我不說這些,令史君不要怪小人胡言亂語,只要令史君見過那女子,也會被她迷住的。我那時嘴裡只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幾個字:好的,我願意做你的奴僕。那女子,不,那個廣陵王國的翁主笑了,她轉首對那男子道,現在我們急需韓孔這樣的遊俠爲助,多多益善。大王遲遲不肯起兵,就是憂慮廣陵王國疆域太小,總共才五個縣,人口還不到二十萬。雖然近年來我們大王禮賢下士,招募到了不少外郡國的亡命之徒和俠客義士,但還遠遠不夠用。所以我們纔要就近爭取豫章的發弩都尉支持。整個東南區域,朝廷只在豫章設置了發弩官,掌管著近四十萬張弩,其中六石以上的大黃三連射弩就有二萬多張,陷堅羊頭銅鍭箭有上千萬枝,全部藏在本縣青雲裡的衝靈庫。而且發弩都尉高闢兵這人一向糊塗,並非幹吏。朝廷派他來掌管這威震東南的巨大武庫,簡直是天助我大王成功。如果奪得這個武庫,再控制整個豫章郡的三十多萬人口,北擊南郡、穎川郡、南陽郡,離天下之糧倉敖倉簡直近在咫尺了。如果佔領敖倉,西叩函谷關,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還怕天下不震動嗎?
哦,青雲裡竟然有個這麼大的武庫?小武很驚奇地插嘴道,我當了幾年的亭長,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都尉的府邸在南浦裡啊。
小人也不知虛實,這件事只不過發生在幾十天前。小人也只聽那廣陵王國的翁主說過一次,以後小人在衛府,只是天天練習擊劍。衛府和廣陵王國的確經常有秘密郵傳往來,小人稍微有點覺察。
嗯,小武哼了一聲,當年吳楚七國那麼大的聲勢,淮南王國土也比廣陵大不少,都尚且沒有成功。光憑這小小的廣陵國,難道就能了?真是愚蠢。再說皇帝陛下的皇子中,即便是燕王、昌邑王,哪個又比廣陵國的聲勢小了?這幫反賊真是太不知算計。很好,韓孔,雖然你參與謀發,罪狀明白,但是能自首交代反狀,不但可以除罪,反而有大功呢。你繼續說下去,還有什麼可以補充的沒有?
是的令史君,韓孔有些放鬆,翁主說完那些話之後,突然招手叫她那個一直持傘的侍女。小人這時才徹底看清,那女子橢圓形的面龐,嘴角邊長著一個小小的黑痣,看清她的相貌,我才隱隱發覺好像在哪裡見過,總之有些面熟。我還沒想出來,只聽得翁主對她笑道,麗戎,這次需要你使使苦肉計了。那個叫麗戎的女子皺皺眉頭,翁主放心,婢子一定不辜負翁主的期望。
哦,我明白了。小武叫道,那個女子是不是喜歡皺眉頭的。她就是衛綴。怎麼叫麗戎了?
令史君認識她?韓孔奇怪地說,小人也覺得面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小人聽見翁主叫她麗戎,難道她另外的名字叫衛綴?是了,可能小人以前在衛府見過她。
恩,你的確只能在衛府見過她。繼續說下去。小武用指頭敲了敲幾案。
那翁主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來。她伸出兩根手指,捏住我短刀的刀刃,她的意思是要我放手。我又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美貌的臉蛋,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是的令史君,小人又羅嗦了。不過她真的很好看。只見她開口笑道,像你這樣的好漢,就用這樣破爛的刀,真是太委屈你了。這樣也好,我還真沒想到呢,衛府的兵器都是質量精良的,碰上幹吏,恐怕很容易會看出破綻。你這刀市面上到處都是,倒給了我一個提醒。她轉過身,一甩手,那柄短刀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衛綴的左肩上,七寸的刀身沒入了一半。那個叫麗戎的女子肩頭上流下一條細細的紅線,不過她只輕哼了一聲,苦笑道,翁主刀法精妙,再深得一尺,奴婢的苦肉計就扮不成了,只能魂歸泰山,在地下幫翁主造反了。
翁主的臉色變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們哪裡是造反?我們大王本來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血統純正,怎麼叫造反呢?再說,如果我沒把握,哪敢在你身上奏刀。那時你弟弟該心疼死了。誰不知道他現在是我姑姑鄂邑蓋公主牀上的紅人啊。我姑姑的性情我知道,丟了江山沒什麼,但是沒有了你弟弟,她便活不下去。唉,要不是他,姑姑又怎肯幫我們大王這麼賣力。畢竟,我們大王即便當了皇帝,她也不能分享多少。現在的榮華富貴,她難道還嫌少了。
翁主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個精巧的漆盒,打開,說,麗戎,這粒藥你到時再服下,很快可以止血。這是秦朝皇宮所藏的神藥,藥方已經失傳,高皇帝入關的時候,蕭相國只在少府的官邸找到了那麼幾十盒,十分珍貴,除了皇族和一些有名的功臣,一般不輕易賜人的。當年吳楚之戰,潁陰侯灌夫衝鋒陷陣,身上中有幾十處傷口,快要死了,景皇帝憐惜他的勇猛,才破例給了他一顆,你現在所受到的待遇不低罷。
麗戎也笑道,跟著你這樣的主子,自然是萬死不辭的。翁主笑道,我姑姑將來一定會乾脆讓你弟弟當她的丈夫,你弟弟尚了公主,一定會封侯,除了原來的蓋邑之外,我會讓大王把肥成和樑父兩縣都封給你們。你們家族就不再是我廣陵王府的奴僕了,而是新皇帝的功臣。現在我們該走了。以下的事就看你的。
哦,原來麗戎姓丁氏,衛綴乃是她的化名。小武喃喃地說,這事原來還牽連到了鄂邑蓋公主,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令史君怎麼知道她姓丁。韓孔驚奇道。
這個你不用管了,你繼續講下去。小武道。
接下去那翁主就說,出發。小人就被他們帶到了衛府。麗戎留下來了,她接下來要幹什麼,小人不知道。其實另外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跟令史君講,我想令史君會很意外的。
當然應該講。小武道。
韓孔斜了嬰齊一眼,道,小人認識令史君的弟弟去疢,他不就在衛府做門客嗎?並且很得衛益壽的器重,他的武藝也很卓絕,是衛益壽的貼身護衛了,進出離不開他的。小人不知道令史君怎麼處理這事。當時小人叔叔要去告狀自首,他事先探得消息,曾經去追殺,只是沒有成功。按照漢家的法律,恐怕令史君也會有麻煩的。
小武腦袋轟的一聲,身體搖了搖,險些要癱倒在席子上。果然如此,那當初在桓表前爭鬥的大男子就是他了,他暗暗叫苦,一下子心亂如麻,彷彿看見自己整個家族已然綁在刑場上,等待人頭落地。不過他馬上堅毅了起來,他坐直了身軀,凝視著韓孔,威嚴地說,如果實在如此,我也只好大義滅親了。這種時候,我還講究什麼同產親情,那不是大逆不道嗎?作爲皇帝陛下的官吏,我只知道私不越公。自己既然背棄親友出仕,爲的就是奉公守職,甚至留名青史,哪裡顧得了什麼同產之情?嬰齊君,勞你先把他帶下去,下面我要好好想想,怎麼將這夥反賊一網打盡。另外,剛纔我們的審問暫且不要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