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疾步走到西廂,有點抑止不住自己的熱切,聲音沙啞地呼喚另一個文書吏,快,幫我把“縣廷衛氏剽劫案”的案卷拿出來,還有現場發現的一應物品,包括兇器。他喘了口氣,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因爲獄事的久無進展,使他在縣吏面前有些羞澀。他覺得自己應該裝得若無其事一點,如此急匆匆顯得有重大發現的樣子,萬一思路又斷了線,惹來的又將是一番嘲笑。雖然他近來收到的嘲笑已經很不少。
文書吏斜了他一眼,也懶洋洋地走到牆邊的一列櫃子前,其中一個櫃門上用硃色墨跡寫著“太始四年”的字樣,他拉開櫃門,捧出一摞竹簡,放在案上,順手他把竹簡攤開,那柄九寸長地小刀滾落了出來,刀上的血跡並沒有擦拭,經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磨洗,發出暗紅的陰冷之光。
那刀沈令史不是早看過了嗎?文書吏看見小武一幅深沉的樣子,有些好笑,這樣的刀市場不知有幾千幾萬,從這裡絕對發現不出什麼兇手來的。
小武並不理會這個文書吏的嘮叨,雖然他現在很想一個嘴巴把這豎子打到牆角,如果他是真令史的話,他一定會的。現在他只能假裝沒聽到,臉上抑止不住地陣陣發燒。他強自凝神盯著那刀,嚴格地說,那並不能叫做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長短,可是這刀只有專用的書刀那麼長,大家口頭上都稱它爲“拍髀”。尋常的黔首們也大多人各一把,掛在腰間,走動時刀身晃動,不住地拍擊著大腿,稱之爲“拍髀”的確形像。刀的把手很短,不足兩寸,上面纏了一些麻布條,色澤暗淡,刀環的下部靠著把手的地方有一處小小的缺口,缺口處不大規則,有突出的裂紋。是了,這柄刀當時並沒有留下刀鞘,如果能查到刀鞘的下落,那獄事就可能有重大進展。小武自言自語道。
那個文書吏依舊嬉笑著在旁邊插嘴道,如果我是盜賊,我纔不會保留一個只值幾文錢的刀鞘。如果把那鞘扔了,豈非永遠也破不了案嗎?一個失去了刀的鞘有什麼用呢?賊盜寧願留下一柄價值幾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這幾文錢的鞘?況且他不是掠走了衛府的一千八百錢麼?那可供他重新選購六十柄嶄新的好刀了。
你大概是在跟我擡槓吧?小武擡起頭來,我知道你是以父蔭得爲書吏的,從小衣食無虞,怎麼能理解一般黔首們的想法呢?漢十三年西陵縣剽劫案,案犯乃一無爵士伍14,他以一張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戶東陽氏,劫得三千錢,翻垣逃跑時弓從肩上滑下。他捨不得那張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牆揀拾,被東陽氏族人得到機會,將其斬傷,送官黥爲城旦。文皇帝八年,汝南郡洛陽縣大男子15有爵不更陳無憂,盜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搶掠隨葬珠玉而逃,又持劍擊傷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斬左趾爲刑徒。當時他本來可以逃脫,只是因爲返回尋找他不值幾文的草履,被追賊吏發現蹤跡。倘若依你的見解,這兩個案犯僅僅因爲掠得大量金錢就會隨意丟棄不值幾文的東西,那就不可能被抓住了。所以你的看法雖然有點道理,卻也未必沒有破綻。我覺得現在找到這刀的主人是未必不可能的。
那就看你的好了。文書吏嘟噥了一句。他似乎有點不服氣,但是面前這個代理長官對案例的熟悉也的確讓他無話可辯。這個畏懦的書呆子。他繼續嘟噥道,往文書曹的公房回走。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獄吏跑了進來,令史君,我們抓了幾個嫌疑犯,剛收押在圜室,等君前去訊問。
哦,你們爲何覺得他們有嫌疑?小武有些奇怪,是不是外地客商?本縣的男子大多已經梳理一遍了。
令史君放心,這個名叫嬰齊的獄吏面目俊秀,出身本縣大族,叔父嬰慶忌現在是豫章太守屬下的功曹史16,德高望重,因了這個關係,所以本縣掾屬對嬰齊一向客氣。嬰齊自己爲人溫文爾雅,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對小武也溫恭有禮,和其他掾吏的傲慢神色截然兩樣,所以小武見了他,才覺得心中溫暖。此刻他解下背上的竹筒,仰頭喝了口水,欣快地說,這兩個人我們已經跟蹤幾天了。他們日日沒事可幹,其中一個白天在市亭亂逛,晚上睡在郵亭的後牆下,看來是個遊惰齊民17。另一個更奇怪,每天下午從家裡出來,並不去田間勞作,而是直奔市場。卻又不從事任何買賣,只在旗亭的牆下來回遊蕩,顯得無聊之極。等到黃昏日暮,亭樓上的大旗降落下來,罷市的鼓聲響起,又逍遙地回去。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小武沉吟道,這後一個的確可疑,我們現在就去驗問,希望能發現什麼線索。另外,我剛纔又有了一個想法,正在想如何能夠實施。他壓低了聲音道,不過我想他們又要笑我了。
令史君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嬰齊也輕輕地說,雖然這些天勞頓而似乎沒什麼突破,但是看令史君的思維,新方法層出不窮,又合情合理。難道像他們那幫人,只知道捕捉良民,大肆拷掠反而高明瞭?前此詔書屢下,文末總要加上一句“毋趣聚煩民”,可惜皇帝陛下近年來性情大變,用法嚴苛,各縣、道18也基本上以拷得罪人爲上,能就此嘉獎升遷。那敦告辦案不要驚擾百姓的話卻成了一紙具文了。這次拷掠而死的無辜良民又有十多個,他們倒不笑反省自己的刻薄寡仁,當真讓人氣憤……
小武趕忙止住嬰齊的話頭,嬰君休要說這些話,雖然是忠言諍語,只怕傳出去就變樣了。我們還是趕快去驗問嫌犯要緊。
縣廷的別院裡,慘叫聲如沸騰的開水一般。這是個寬闊的院子,有三進三出,院子四周都是迴廊。第二進的西側,是個單獨的小院子。東南角還種著一畦蔬菜,西南角則是個馬廄,繫著數十匹健馬,打著響鼻。西北角則是一塊小平房,搭著懸山式的屋檐,像個亭榭一般,亭榭裡面,一邊的磚地上放著一堆黑糊糊的刑具,兩個男子正在接受拷掠,一個男子衣服還算潔淨,他帽履周全,身體健碩,正老老實實地跪在一旁。他身上有幾個腳印,但衣服沒有破痕。另一個男子則破衣爛衫,蓬頭垢面,似乎幾個月沒有洗沐了,他現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磚地上,背上盡是血污,看不出到底被竹杖鞭笞過多少下,身下也是一攤暗紅的血跡。幾個健壯的獄吏正兇神惡煞地圍著他們,一個獄吏正在呵斥道,你這賊刑徒,再不招認,仍舊是死路一條。另一個獄吏扔舉著一塊長約三尺半左右的竹片,作出要下擊的樣子。竹片又薄又細,鞭笞的那頭窄小,捏在那獄吏手裡,像一隻沾滿鮮血的毛筆,猶自向下滴著血珠。
嬰齊叫道,沈令史來了,你們先停下,讓令史君來驗問,不要隨便拷掠。朝廷發放的《封診文書》和《爲吏之道》沒有讀過麼?隨便拷掠刑徒,是有傷皇帝陛下愛民之心的。
幾個獄卒見是嬰齊,不約而同地笑笑,說,嬰君在縣廷呆了幾年,還是如此溫良,像個二八年華的女子,怎吃得了我們這碗飯……那就讓沈令史來驗問罷。不過期限緊張,會簿之日眼看就到了。沈令史還能幹得幾天這差事呢。哈哈,當亭長的人,竟也這般手軟,恐怕難成大事啊。
小武臉上又有點發燒,不過他不想跟這幾個不知死活的豎子磨嘴皮子。他早發誓不跟他們生氣,雖然他怎麼也做不到,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氣,把胸中的那口惡氣壓下,徑直走到那兩個疑犯跟前,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請醫工給他用創藥。然後跨過他的身體,走到那個跪著的健碩男子跟前,轉了兩圈,不發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轉到這個男子的腰帶上,心中頓時狂跳。
這個男子腰間繫著一條黑色的絲帶,左腰處掛著一個銅釦。小武差點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動,暗道,是了,那是掛刀的地方。依這銅釦的大小來看,必定是掛一柄小刀的。他轉首面對嬰齊道,這就是你說的每日在旗亭下游蕩的那個奇怪男子麼?
嬰齊應道,正是。剛纔我去向令史君報告前,已經對他略略問過,他三十二歲,爵位只是個公士,本縣洪崖里人,其他還未招認。從他的爵位之低來看,家中定還有長兄。皇帝陛下今年來多次大赦,每次都賜百姓長子爵級。如果他在家中爲長子,少說也該是大夫了。
嗯,小武讚許地對嬰齊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不平衡而爲非作歹者。他轉向那個男子,厲聲問道,你以何爲常業?難道不知漢家法令,平民黔首不事勞作者皆當有罪論處嗎?你每日去市場幹什麼?可有市藉19?如果沒有市藉,又怎麼天天在旗亭下游蕩?必有奸宄不法之事,若不老實招供,只怕要吃皮肉之苦。他說著,目光瞥了一眼那個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兩個獄吏七手八腳的,一人扯著他一條胳膊,像拖著一具屍體,到門外去了。只留下一條血跡追隨他的踵跟。
那男子擡起頭,他雖面目粗野,見了官吏仍舊有些畏懼。他飛速地瞟了小武一眼,又低下頭,求令史君寬貸,小人老實回答就是。小人家住縣南洪崖裡,家裡確有長兄。不過小人幾世清白爲良民,剛纔衆多吏君說小人剽劫殺人,實在冤枉,小人怎敢幹這樣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煩躁地打斷他,新捕來的嫌犯很少有主動承認自己犯法的。你說說,你以何爲常業罷?小武道,難道果真名隸市藉麼?姓名爲何?我將調閱縣廷戶曹所藏的黔首市藉冊,確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氣,道,小人名爲韓孔,家貧爲人幫傭過活。前月因一場小小的過失,被主人辭退。父母早亡,家有長兄,慳吝無情,不容我倚靠,無田地可以耕種,只好每日去市場遊蕩,希望撿些殘湯剩飯充飢,哪裡敢剽劫殺人啊……
那麼你的佩刀呢?小武打斷了他,突然大聲喝問。
韓孔嚇得抖了一下,一臉茫然,什麼佩刀?小人從不耍刀弄棒。不知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武怒道,胡說八道,你既然並非名隸市藉,難道連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練也敢不參加麼?如果真的沒有參加,已經是廢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淺,起碼要髡鉗20爲司寇21。事到如今,還敢詭辯?不知道縣廷的決獄曹既然進了,就萬沒有輕易放出去的道理。
韓孔囁嚅道,令史君所說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徵調,平日並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帶上的銅釦,那不分明是掛刀的嗎?銅釦處的腰帶還有小塊地方顏色與他處不同,看起來要深一些。那分明是曾長久掛刀的痕跡。還敢抵賴?
韓孔臉上肌肉抖動,叫道,小人冤枉,這件衣服是小人在旗亭邊揀到的。小人窮困,衣不蔽體,一直用麻繩繫腰。倘若小人知道揀條革帶就會惹來殺人官司,那是寧願光著身子也不會的。
旁邊的獄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個提起竹杖照韓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個衝上前死死揪住他的髮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諸君請住手,作爲好的獄吏,是不該刑訊逼供的,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愛民之心。諸君且去休息,我有辦法叫他招認,並且死無怨言。
小武和嬰齊兩人回到決獄曹,吩咐文書掾吏,立即擬訂一份命令,說衛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嬰齊喜道,令史君真的如此有把握麼?小武笑了笑,道,你沒注意到這韓孔謊話連篇麼?他肌肉發達,孔武有力,偏生要裝出一幅飢寒交迫的樣子?試問衣食不周的人可有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繭的部位,又分明握慣刀劍。問他秋季鄉里例行操練的事,偏生又裝得愚昧無知。凡是喜歡撒謊的人心中無不有重大隱情。他目光兇悍,卻裝得害怕之極,體如篩糠。腰帶上分明有長期佩戴短刀的痕跡,卻抵死不肯承認。傳令下去,立即移書本縣各鄉、亭、市、裡,傳告給亭長、三老、鄉正等各辦事官吏:
豫章郡南昌縣洪崖裡有爵公士韓孔,出入居處不節,又無耕作產業。縣吏以遊惰不力田將之逮捕,經決獄曹驗問,得韓孔居處出入不節狀。且頗廉得他隱情,衣帶故有佩刀處,而今無佩刀。瞻視應對甚奇,不與他人等。今韓孔應對曰:家貧,無耕作產業,僱傭人家。未嘗配髀刀,亦未嘗盜且殺傷人,無所坐罪。然諸獄曹掾雜問,以爲衛府剽劫案,韓孔最具嫌疑。書下,各鄉、裡即傳訊所治下黔首百姓:凡所接受韓孔衣服、器具、錢財者,即向縣吏自首所得狀,毋敢有所隱。知狀而弗詣縣吏者,與賊同罪。太初四年六月癸卯。決獄曹守令史武、文書掾吏忠。
那個叫忠的文書吏傻傻地看著小武滔滔不覺地口授命令,驚訝異常,對小武的胸有成竹頗爲懷疑。開始他還有些不屑,但看到小武側對著他的剪影,似乎凜然如霜,也不自禁地受了感染,埋頭一絲不茍地書寫。平日裡時時推託寫錯了字,或者以書刀削治簡牘,延宕公事的舉動,這會全忘之腦後了。雖然他心底裡還有一些不服氣,畢竟單純地爲了佐證自己的判斷而驚擾所有黔首,和前此縣吏們拷掠所有的遊俠少年、商賈、隸臣、不事產業的大男子,以求得線索的做法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不過既然這個代理長官現在的神色顯得成竹在胸,相應的臉上也增添了一份堅毅,這讓他看上去有種無法言傳的人格魄力。這就是官吏應該顯現的氣度,大概,那些二千石的大吏,他們的官威恰恰不在於他們每月有多少俸米,而更在於他們在坐曹治事中逐漸增長的那份自信罷。
沈君相信定有人會把那刀鞘送交縣廷來嗎?嬰齊低聲問小武,還是相信韓孔會將劫掠到的錢財送人?這個恐怕很難吧?
從這人的出身及生活習慣來看,他應當不是喜歡揮霍的人,所以,他劫掠的錢財一定是不會大方地分給別人的。也正因爲此,他捨不得丟棄那刀鞘,就像貧苦的黔首們會下意識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塊爛布片掖在懷裡一樣,我相信這幾日一定有新的線索。嬰君,小武頓了一頓,聽說君之叔父在太守陳府君中做事,那邊可有什麼異常的消息沒有?我前幾日聽縣令王公說,最近東南諸君流民增多,恐怕局勢不穩呢。
嬰齊輕笑了一下,道,家叔父一向爲人謹慎,我問他太守府院子裡的松樹有幾棵,他都是死活不肯說的,並警告我爲獄吏一定要廉潔敦愨。君此番破獲這件獄事,一定會獲得最上的考績,還將以善於察得隱微疑難獄事聞名於全郡,甚至能獲得“無害”的榮譽稱號。雖然這事算不上巨案,但因爲涉及的是舊濮陽大族衛氏,據說還驚動了長安的御史,御史寺切責文書已經兩次下到新淦22。令史君如果成功,非但不用回去任那亭長,甚至可以調進太守府補百石卒史23。我知道令史君一向志向遠大,由卒史而登進縣令、太守,甚至京兆尹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笑,不發一言。他仰首縣廷東北角高大的闕樓,嘆道,烏雀飛兮長安漫,登闕樓兮安能見!知我者嬰君也。
縣廷的樓鐘響了數下,忙碌了一天的縣吏們紛紛走出了院子,留下一片懾人的死寂。此時,遠處也傳來了旗亭罷市的桴鼓之聲。
第二日一早,小武剛走進縣廷的大門,嬰齊就迎上來,喜笑顏開地說,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個丟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
真的?小武大喜,快說說具體情況?
嬰齊拉過身後一個身著淺絳色麻衣的獄吏,道,快向令史君稟告具體情況,這件事很緊要,衛府剽劫案的破獲和這密切相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