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王德今天非常震怒,把小武召來嚴加訓斥。本來他對衛綴被刺案也不想這麼關注,縣中每年都會發生好幾十起殺人案,本縣如此,他縣也未必好多少。但今年情況特殊,是大考覈之年,歲末就要將三年的治理政績上報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覈來說,無疑更爲重要。況且這衛綴的主人又是當地豪猾,一向不將他這個小小縣令放在眼裡,往年很多剽劫案可能都和他們家族有關。這個家族也不是本地人,秦朝時由濮陽遷至豫章,是衛國公室的遺族。這種有著六國背景的家族一向是很讓地方官吏頭疼的。高祖皇帝曾專門下過詔書,凡是東方諸侯國的遺族子弟,不但減免租稅,而且犯罪時可以大大減輕處罰,致使他們恃寵生驕,常常不把官府的公文當一回事,出去乘馬駕車,張弓挾矢,驚嚇百姓,還招納外地亡命匪徒,椎埋爲奸。王德平日也的確不敢惹他們,可偏偏這次獄事和他們相關,所以才這般惶恐地佈置幹吏,希望能及時破獲,讓他們滿意。只是小武這樣大張聲勢地捕人,實在很出乎意料之外。難道這個豎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訪出兇手,儘早了結此案麼?
明廷教訓得極是。小武謙卑地作揖,可是臣也昧死稟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屬下的擅自舉措,臣資歷卑微,不足以阻止。
豈有此理。王德憤怒地拍拍桌子,他就怕手下這幫掾屬輕視小武,自作主張。雖然目前他也並不怎麼看得起小武,可是從小武前此給他分析獄事線索的情況來看,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小豎子的頭腦還是頗爲清晰縝密的,比他身邊一般的掾屬要強不少。他曾多次告誡掾屬們要一切遵從小武的吩咐,可沒想到他們會那樣膽大包天,大肆捕捉所有至少現在看來跟本獄事毫無關係的人,什麼遊俠少年、商賈、隸臣、不事產業的大男子、其他縣的人員在本縣無暫住文書者,以及一向奸猾的大族子弟,這哪裡叫察獄,分明是胡鬧,傳到太守府中絕對會成爲笑柄,切責文書將即刻下達到縣廷,徵召這些掾屬到府,詰問過失。他們也都是受過專門訓練的人,診視獄事是他們的基本技能,怎麼能不問青紅皁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讓人氣憤填膺的是,沒有經過他這個縣令的同意,他們就鼓動發弩縣尉,徵發了百張強弩,包圍了縣裡數個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從他鄉來本地的食客舍人。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嗎?這怎麼行?即便是一個太守,二千石的大吏,如果沒有長安的同意,也不敢這樣做的,何況他這個區區六百石的小縣令。這幫沒腦子的傢伙,他們是不是瘋了。
馬上將所有被捕捉的嫌疑人登記在冊,記錄下他們的生活方式和飲食來源,然後放了。王德嘆了口氣,對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後他們再也不敢不聽你的命令了。事情搞得這麼被動,都是他們這幫飯桶的責任。
小武看著王德的震怒,心裡有點想笑,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來那些飯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時上報縣令,讓縣令來阻止。但是,既然這正好是一次打擊他們狂悖的機會,爲什麼不好好利用呢?於是他保持沉默。他知道結果會怎樣。
不過這時,他還要假裝出一幅難過的樣子來勸導王德,他說,明廷萬勿急躁,這次舉動雖然反應強烈,可是,我們也趁機爬疏了一下本縣所有的無業男子這個名冊對將來的治理還是有用的。大族們雖然很不滿,我想還不至於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們的舉動雖然過了一點,但也在大漢律令的允許範圍之內。明廷不必擔憂,臣一定竭心盡力,儘快查出真相。
黃昏的時分,小武回到青雲裡自己的家中,他的弟弟去疢正在忙忙碌碌地砍竹子,閭里的後山有不少竹林,長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見去疢將一根根圓竹剖成細細的竹條,非常細緻。你在做什麼?小武忍不住問道。去疢屁股對著他,彎著腰忙碌,根本不搭理。小武見他這般傲岸,怒道,你也應該乾點正經事,現在正當農忙時節,田裡的稻子也該勻去稗草,灌溉捕蟲這類活,都是我們年輕人的事,總不能讓父母這樣老邁的年齡,還去侍候你吧?況且我大漢有律令,不孝順父母,父母上官府告狀者,將在臉上刺字,黥爲城旦,服刑六年,嚴重者甚至可以處死,即便不死,將來刑滿放出,也將被人嗤笑,有什麼臉面去見鄉里長老呢?不孝之罪,人神共憤的,他人不來嗤笑,也是宗族的羞恥。我沈氏家族雖然現在一時不順,究竟是有歷史的世家,周朝以來一直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職位延續數百年,楚王封在沈丘,親自賜爲族姓,有典可查的。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該洗心革面,不要每日裡只知道鬥雞走狗,遊蕩鄉里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少來這套陳穀子爛芝麻的,憑你這樣的窩囊廢,有什麼資格教訓我?難道像你這樣每日裡小心謹慎,做那小小的亭長,就給祖宗增榮添寵了?你知道大家背地裡怎麼取笑你的嗎?是的,完全不用背地裡取笑,你說本縣的遊俠哪個把你當一回事?就是在青雲裡這塊指甲大的地盤上,又有誰來畏懼你這個小小亭長?說到門風,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誰將爲祖宗增光,現在還不知道呢。
你他媽的,小武大怒,恨恨地罵出一句髒話來。他這個人在外面平日非常謹慎,口中從不流出粗鄙的言語。但是面對同產胞弟的輕蔑,還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了起來。你以爲你是誰?小武怒道,這次縣廷布置吏員搜捕所有不事產業的浪蕩子弟,以及在鄉里有劣跡的無賴少年,你本來已經上了搜捕券,就等縣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這次恰巧調到縣廷中,主管衛府家人被刺獄,掾吏們礙於我的面子,你現在已經關在大牢裡接受掠治。知道他們怎麼對付像你這樣的浪蕩子嗎?我太宗文皇帝擯棄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獄中受鞭笞而死,而罪不當死的人有多少。我們家裡根本拿不出贖金贖你,你只有受夠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來,不管你犯罪與否。這次搜捕聲勢浩大,我現在也感到疑惑。雖然縣令王公已經下令釋放所有嫌疑犯,但是在命令發佈前的僅僅三日期間,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經不下十個。如果這次你抓進去,恐怕也是這樣的下場。你活到這窩囊份上,還敢說我窩囊,還有什麼資格頂撞我。
去疢的臉這時憋得通紅,好半天,他才扔出一句話,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這樣謹小慎微,活得這麼卑賤。我不希罕你的恩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許什麼時候我救你一命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洶洶動盪,誰是英雄又怎麼說得定。
見弟弟已經恬不知恥地說硬話,小武怒極,很想上去給他一個巴掌,但是回味了一他下後面那句話,臉色不由得變得煞白。他本能地伸手抓了抓,想找根竹子做支撐,心中似乎預感到一點什麼事情了。
小武知道弟弟對自己的不滿由來已久,自己老早做得這個亭長,可是成績一向不顯著,家裡的錢財卻消耗了許多。本來前幾年還有數十畝薄田,這兩年日漸蹙縮。因爲朝廷的規定,想走仕途,從底層小吏幹起的,要先估算家產,達到一定的數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十月將近年底的時候,就得上報家產數目一次。一旦家產減少到不符合規定,應該立刻自動辭職,不必等到上面發文解除。這大概也是朝廷防止貪污的一種手段,因爲家產達到一定數目,做官必定不以搜刮爲務,而會以榮譽爲第一目標。然而說來可憐,小武家產稀薄,去年的計核數目已接近爲吏的底線,若非靠著李順這個鄉里長老的面子,不可能繼續留任。父母也已數次提出讓小武放棄這個職位,全力回家耕作經營產業。可是小武受了那李順的流毒,執意不聽。要不是因爲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恐怕他會北上長安,要求進宮爲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有多少殷實人家的子弟,都曾懷過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夠飛黃騰達的夢想,而他們最終大多一無所得,老來貧病之後,破帽遮顏地溜回家鄉。
小武的父親是個忠厚的老頭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幅多年勞作的跡像,小武和去疢的爭執,他也聽到了,起初他默然不語,最後在飯桌上,他還是忍不住了,感慨地對小武說,你這孩子,不爲我們兩個老人,也得爲你的兄弟考慮啊。現今我們都還活著,你們兄弟也不能分家。如果這點田產日復一日地就這樣削減下去,到時該怎麼過呢?他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拍下,顯出一幅對進食毫無興趣的樣子。
母親也憂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語。她是這樣一種人,從不主動發表意見,興許是因爲自卑罷。一個一輩子艱辛勞作,目不識丁的婦女,堅信男人是一切的主宰,她對兒子只有愛。雖然從丈夫嘴裡,隱隱覺得兒子或許有些不對,但也拿不準。當小吏固然貧窮,可也並非毫無所得,每當和鄉里婦人在一塊織布洗衣的時候,她猶能覺察到別人對自己有一絲潛藏的尊敬。畢竟當上小吏就有升遷的可能,而一旦升遷到較高的位置,就能主宰這個裡、這個鄉、甚至這個縣所有人的命運。從心底裡,她隱約是支持長子的,她多麼希望能像某裡有個兒子在外地任官的婦人那樣,被全鄉尊敬地成爲“太夫人”。這樣的稱呼原先是專門給予公卿夫人的,但民間的百姓早已降格到用來稱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聽起來該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死亦無恨啊!
大人11不要急躁,看見父母沉默,小武惶恐地離席請罪,不過還是溫和地辯解道,當年文帝的侍臣張釋之,家裡是南陽的富戶,父母雙亡,酷愛讀書,只和長兄在一起過活。長兄資助他進京,侍奉文帝爲騎郎。可是十年過去,也沒一點升遷的機會。當騎郎又沒有薪俸,反而要長兄月月給他寄錢花費,他當時也慨嘆道:“久在長安,做這不鹹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產都耗盡了,不如回家種地吧。”於是憤然寫了辭職文書,準備棄官回鄉了。可是當時的中郎將爰盎很賞識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請求留下他重用。文帝於是招他見面,問他國家大計,他侃侃而談,讓文帝非常滿意,當場給他升官,後來一直做到廷尉,成爲九卿重臣。世事變化,怎麼說得準的呢?如果張公沒有機會去長安,他的才華也將永遠埋沒了。臣從小遍讀羣書,未必比那張公差得,只是沒有機會施展罷了。臣的老師李公曾經帶我見過相士,相士說不出三年,臣也有發跡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於一時?只怕三年後,這青雲裡的里門就要改造加高,以容納臣的怒馬軒車才行呢。
聽這麼一說,母親的臉先展開了,這個老實的婦人,聽見兒子引經據典就心裡歡喜,雖然她並不全懂兒子的話,但是她知道兒子識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縣廷的獄史,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識字,別人耕作勤勉,可是要想爲吏,還未必有資格呢。她開口道,武兒,你說得也是,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沒有他們那運氣,一輩子被白白耽誤了。都怪我們家貧窮,讓你連個妻子也娶不起,唉!說到這裡,她顯得頗爲愧疚。
都是做兒子的不孝,小武道,讓母親這麼擔心,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說不定兒子將來娶個公卿世家之女,震動全縣,也未可知呢。
不要異想天開了。父親不屑地說,你一個小小亭長,說什麼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員肯把女兒嫁給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別跟我爭,你弟弟這個樣子,真讓我憂心,他交遊的朋友,我都很看不慣,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太偏心。你自己看著辦罷。
小武不大喜歡父親,特別是不喜歡他嘲諷自己的語氣,他知道,父親看不起自己。但是有時看到父親風霜露宿地耕作,又覺得很感動歉疚,所有那些對自己的指責都彷彿煙消雲散,畢竟他也不容易。他對自己的嘲諷,大概是失望之餘產生的憤懣罷。算了,不去理會這些了。小武想起剛纔的事,臉上又一陣潮熱,他忍住氣,嚴厲但壓低聲音地說,大人再休提這個豎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廣陵一帶局勢不穩,而豫章郡地當兵家要衝,恐怕麻煩不少。本縣的幾個豪族也蠢蠢欲動,豫章太守陳不害已秘密下達了朝廷文書,要全郡十八個縣令、長、丞、尉密切注意本地局勢。剛纔這個豎子言辭閃爍,只怕有什麼奸詐詭秘的事隱瞞著我們。我也知道衛府一向招納遊俠大盜,但太守府已向本縣增派甲士,估計他們也掀不起什麼大浪。只是事情如果真的和去疢有牽連,那我們都逃脫不了干係。朝廷法令說的明白:“知奸不告與同罪,皆棄市12。”除非我們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現在真是心如亂麻呢。
母親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勸勸他,別再和壞人往來。他從小不愛學書識字,可畢竟是你的同產弟弟。
唉,小武嘆了口氣,母親放心,我會看著辦的。
離縣令王德限定的察獄期限已經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籌莫展。這幾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訪,卻沒有任何頭緒,也不知道搜尋的目標。那枚竹券看來果真是罪犯佈下的迷陣,不可能從那找到什麼突破了。然而,任何獄事都會留下蛛絲馬跡,再完美的獄事也不例外。至少,就從案犯剽劫的目的來說,不過是爲了不勞而獲地享受,從時間上來說,賊盜正好挑選全縣黔首們去郊外捕蝗的機會作案,不可能是外郡縣的流賊所爲,最大的可能性是本縣無業男子。但是前此獄吏們捕獲了那麼多無業男子,卻沒探出一點消息,最後還只得放了。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
也許我可以開始搜索那些平日窮困,但近來花費奢侈的人。小武想,大多數賊盜一旦搶掠到錢財,都不可能一直藏錢於身而不花費。小武馬上招來書吏,叫道,趕快寫出公告,並遣人送到個鄉、亭、裡,要他們舉報近數旬來飲食奢靡過當的不法男子,用簡冊記下他們的姓名年齡狀貌,以及他們近來出入郡縣的情況,上報縣廷決獄曹。快。
那個書吏懶洋洋地看了小武一眼,嗯了一聲,顯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書吏潛在的輕蔑,可是他什麼也不能說,時間很緊迫,即便他現在發作,告到縣令那裡,也無濟於事。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哄著他們幹練地辦事。不過小武知道自己並不是很有親和力的人,即便他願意暫時巴結他們,跟他們搞好關係,或者自掏腰包,請他們喝酒吃肉,那也做不到。自卑和憤懣使他始終只能在矛盾中轉圈,發出請求還怕人家不賞臉呢。他只能擠出一點笑容,討好地對那個書吏說,如果這件獄事破獲,本縣今年的考課一定能爲全郡之最,不但縣令可以高遷,我們也不會毫無利益。本朝的很多三公九卿可都是從小吏中超擢的呢,難保我們……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還是留著這些好夢牀上做罷。書吏剛纔一直低著頭,這會終於從簡書裡擡起頭來,站起身往外走,他的冷麪上稍稍帶著譏嘲的神色。他把“假令史”的“假”字說得非常重,好像要故意提醒小武只是個代理長官。離王縣令的限期還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鄉裡做亭長了,離開自己的亭部13這麼多天,可能會很想念的罷?由亭長超遷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在下還有別的事要辦,公文的事,君暫且找別人罷。
小武心頭頓時大怒,他盯著書吏的背影,拳頭狠狠地擊在案上,由於憤激身子抑制不住有點顫抖。天哪!他難過地想,可有什麼其他的真正發現呢?難道我一輩子只能以亭長終老?難道我苦學的文律竟然如此不值一錢?他目光茫然地看著門外,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在決獄曹公房前斑駁的磚地上,磚地上依稀可看見殘留的拷掠血跡,使得那金黃色的陽光非但沒帶來溫暖,反而襯出些陰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頭上柱後惠文冠上的兩個角的影子特別清晰,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耕牛。牛是任勞任怨的動物,他心裡說,要忍住一切憤怒,這些小人,等以後再來報復不遲,我必當將他們斬爲兩段,他氣哼哼的想著,情不自禁右手握住左腰處的劍柄,做了一個拔劍斫擊的動作,突然他腦子裡掠過了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