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椒房殿。
博山爐裡香菸嫋嫋,氤氳四散。殿內四壁掛著刺繡的絲帛,香桂木的殿柱髹著紅彤彤的漆,翠羽織成的帳幄低垂,雲母屏風將大殿隔成了幾個小而溫馨的間室。丞相葛繹侯公孫賀就侷促地跪坐在那席子上,心中好不沮喪。他對面就坐著那號稱母儀天下的衛皇后,然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明眸皓齒的衛子夫了,她曾經的風采是何等的迷人。那時渭河兩岸,不,天下所有的郡縣都傳唱著那首歌: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然而現在,那首歌似乎已經和眼前這個婦人毫無關係,至少沒什麼人會相信和這個婦人有什麼關係。她的青春早已攜著歲月一起逝去,那頭讓皇帝迷醉不已的烏髮,也全無當日的光澤,而有銀絲摻雜其間了。雖然屢屢有心腹侍女勸告她,請她命令中黃門令去掖庭剪下年輕宮女們烏亮的黑髮,編成精緻的副髢64,戴在頭上,以彌補衰老之態。可是衛皇后堅決不採納。她知道,自己輝煌的歲月,像那覆盆之水,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何必掩耳盜鈴去和後宮那些層出不窮的佳麗們爭寵呢?那未免太不識趣了。在這萬民所仰的未央宮,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像那韭菜,割了一茬,另外一茬又迅即成熟,可以隨時端在盤子裡送上來。宮中的美女都有定額,即便是皇帝從不召見,但是死了一個,立刻有天下各郡的美女填上去補充。很多一直到了三十歲,也從來無緣見皇帝一面,熬成半老徐娘,皇帝一時開恩,纔會將她們遣出嫁人。比起她們,自己已經是夠幸運了。本來這輩子從未想過,一個平陽公主家的奴婢,能被皇帝偶然看中,不但兒子被立爲皇太子,自己也成了尊貴無比的皇后。現在的她,只想老老實實呆在未央宮,不惹出任何的麻煩。皇帝也快七十歲了,由一個健壯英武的青年步入了老年,而且身體時時不適,大概沒幾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以搬到長樂宮,被尊爲皇太后,腰桿馬上可以挺起來。大漢以“孝”治天下,皇帝是自己的兒子,不管什麼事,只要自己想插手,他就得給面子。只是現在暫時必須夾著尾巴做人,她心裡時時有一股隱憂,雖然自己的兒子立爲皇太子已經三十多年,可是又能怎麼樣呢?不到皇帝嚥氣的那刻,這個位置終不敢說穩如磐石。只要皇帝願意,不給任何理由廢掉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現在的皇帝起初也並非皇太子,也是景皇帝將原來的太子廢殺了之後,才僥倖得立的。既然有先例,就不免會效仿。況且皇帝對太子並非很喜歡,常常說,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朕的作風,大漢的天下要像你這麼治理,一定會黯淡衰落。接著照例是嘆息幾聲。我呸,這都是什麼鳥藉口?每次皇后想到這裡,心裡就不免泛起波瀾,如果我還像三十年前那麼年輕貌美,你好意思說出這樣拙劣的話嗎?因爲我的再也引不起你的興趣,我的兒子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垃圾。那麼幾十年前立他爲太子的時候,你爲何又將他誇到了天上?唉,世異時移,在我眼裡,你是一頭永不厭倦的色情動物,不管你有多麼大的豐功偉績,什麼擊退匈奴,開拓疆土,修訂律法,興辦太學,改易正朔,封禪百神,跟我一個婦人有什麼關係。在女人眼裡,男人們都是無恥的色情動物。
也不是罷,妹妹,我喜歡陳掌,不只是因爲他長得英俊,而是因爲他的博學,那麼精通儒家經典。我最喜歡他旁若無人地吟詩的樣子了,那種男性驕傲的風采,是你無法想像的。男人做事時才顯得無比美麗。我每次一看到,整個身心都覺得崩潰了,恨不能馬上被他摟在懷裡,叫他恣意輕薄。我之所以那麼早就於他這個有婦之夫,就是因爲這個呢。衛少兒反駁衛皇后道。這姐妹倆當時正在明光宮太子甲觀的畫堂密室裡談心,如此抱怨當朝皇帝的言辭,一旦被人聽去,整個家族都會斷頭。雖然在平民夫婦們看來,這樣對丈夫的抱怨如同家常便飯,是生活的重大樂趣之一。可是在她們,卻要讓人執戟重重防守,纔敢相互闡露心扉。
衛皇后苦笑道,也許是罷,可是我嘗不到你那樣的歡喜。陳掌只是一個列侯,並不能左右你什麼,反而要聽你的指使。可是他不一樣,他是皇帝,是天下至高無上的一人,縱使他有千般男人的魅力,都被他頭頂上的冠冕遮蔽了。說到這裡,她也回溯起當年的光陰來了。是的,皇帝那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仍舊是青春勃發,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歡的時候,又何嘗穿戴了什麼冠冕?自己雖然懷著小心侍候的心理,引他去後堂盥洗,可是那時候,難道沒有一點被他的英俊瀟灑所征服嗎?也許,正是當時沒有那麼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歡纔會那樣的快樂迷醉。等到正式進了宮,知道自己的目標是要盡力討好這個人,以便能從夫人升到皇后,就反而有點侷促了。也許,是他現在對自己的冷落誘發了自己心底潛藏的怨懟。可是,自己本來何嘗有霸佔他一人的想法。他對自己還沒這麼冷落時,那貌美絕塵的李夫人已經冉冉出現,自己也並沒有任何嫉妒。
衛少兒道,妹妹說得也有道理。你現在的位置,的確是高處不勝寒。沒有妹妹,我們衛家又怎麼能由徒隸一躍而爲煌煌貴族呢?皇帝陛下現在寵幸鉤弋夫人,就由他去罷。他的御體最近也時時欠佳了。等到他駕崩,也許妹妹的心情會好很多。
衛皇后臉色大變,雖然衛少兒的話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確不止一次在心裡盼望,皇帝儘早駕崩了就好。當然,這不是出於她本身的惡毒,她本來是個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賢惠不妒這些品德都離她不遠,可是日復一日的壓抑的確讓她自覺有崩潰的前兆。她愛自己的丈夫,也希望他能長生。可是,丈夫這個詞難道適用於一個皇帝?這樣的想法簡直讓人羞愧。那麼,爲了兒子和整個家族,讓那個她本當愛慕卻不能稱之爲丈夫的男人死掉,當然是無可奈何的最佳選擇了。只不過,她沒想到衛少兒敢當面說出來。她情不自禁地按住衛少兒的嘴巴,失聲道,姊姊,這種話可絕對不能亂說,萬一傳到他耳朵裡,我們一家,包括皇太子,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其實這時外面的守衛和執戟郎全是太子的親信,即便是他們,隔著重檐覆帳,也絕對聽不到她們的隻言片語。
衛少兒也自知失言,她跪前一步,抱住了她妹妹,撫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道,妹妹,別害怕,這是在畫堂的密室,絕對不會有人聽見的。
是的,這的確有點小心過了頭,可是這麼多年,她就是這麼一直惴惴不安過來的。現在,面對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繹侯,皇后心裡更是煩惱,長久以來,她就一直告誡他,做事一定要謹慎,寧願不做官,也比做官擔負責任好。尤其是丞相這個位置,簡直就和死亡沒有區別。因爲在這之前,皇帝已經藉故斬了三個丞相。乃至很久以來,朝中重臣不但不以拜相爲榮,而且視之如畏途。當時,她找準了一個見到皇帝的機會,假裝漫不經意地說,公孫賀這個人,不過是個粗莽的武夫,書信都寫不來一整篇,哪有能力做百僚之長啊,臣妾以爲,陛下還是應該挑個公認有才華而穩重的大臣。可是皇帝卻奇怪地問,我這是爲你們好啊。大將軍和驃騎將軍已經物故多年了,你們衛家外朝無人,難道你不害怕嗎?
這句話直讓皇后打個冷戰,從頭一直冷到腳心。你們,皇帝跟她說你們,那好像是把自己和她劃清界限了。更恐怖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說這話時的表情。好像是沒有絲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果然一點不假。如果皇帝當時表現了一絲譏諷或者不滿的神色,那麼她還可以趁機再三央求,讓別的有德行的儒臣代替公孫賀。可是皇帝沒有任何表情。當年武安侯田蚡,也因爲外戚封侯,那畢竟還不一樣。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親王太后的勢力,在母親的威勢下,皇帝即便對田蚡有什麼不滿,也不敢過於表現出來。曾經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談了一下午,都是提議自己想任命的官吏,要皇帝照準。捱到日西,皇帝終於忍不住,大發脾氣道,君任命的官吏到底說完了沒有?能不能讓我也任命幾個?嚇得田蚡只好摘下帽子,脫了襪子,拼命叩頭請罪。而皇帝發過怒之後,也無可奈何。現在則完全不一樣了,皇帝已經不需要顯示任何怒色來讓朝臣害怕,幾十年御宇的積威,讓他的內心像深壑一樣難測。這纔是最可怕的情況。她不敢再求皇帝了,只能派人緊急召見公孫賀,她要好好告誡告誡他。
可是敬聲說沒什麼問題。公孫賀遲疑道,也許皇帝真的只是想提拔老臣,以鞏固太子的力量呢。皇帝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來輔佐罷。
這句話才說完,公孫賀就發現一卷簡冊朝自己疾速飛來,他本能地將腦袋一偏,但還是慢了一些,只覺額上一陣劇痛,竹簡啪啦啪啦在身邊散落,撒了一地。他這才驚惶失措了。他知道這位姨妹向來的脾氣,雖然貴爲皇后,可是心地良善,從不輕易假人以辭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禮儀外,也從不在親友面前擺架子。而這回僅僅聽了自己一句辯解,就勃然大怒地用書簡擲擊自己,必定是知道這其中的兇險所在。
你那個不肖子公孫敬聲就知道耍耍小聰明,皇后餘怒未息,低聲吼道。似乎又對自己的暴怒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停了片刻,緩和了口氣道,他以爲現在還是元狩65以前那輝煌的時光嗎?他再這樣妄爲,我們一定會因之滅門。接著她又悲不自勝,嘆道,好日子總是不知不覺地過去,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還是當年的李夫人聰穎,她曾經感嘆說,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愛馳則恩絕。唉!她的話真得我心,也許,這就是她一直椒房專寵,而我從來沒有妒忌過她的原因罷。說著,衛皇后眼中淚水滾滾而下。
公孫賀立刻摘下帽子,叩頭道,皇后萬勿悲傷,保重玉體要緊,臣賀一定謹遵皇后指示,在皇帝陛下面前嚎啕哭泣,苦苦哀求,推辭相位。
衛皇后收住眼淚,低聲道,這樣我還稍微能放一點心。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兒子,太子家令曾經多次向我奏報他的不法之事,我們家現在難道還缺那點錢花麼?等到太子繼承了皇位,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何必去局局貪污那點小錢。還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遊俠,這是皇帝一直切齒憎恨的。可我聽說,他喜歡和京輔遊俠朱安世等人交往,還喬裝打扮,一起攻劫三輔鉅商大族。有朝一日讓皇帝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斬。大將軍和驃騎將軍66健在之時,皇帝多少還會給點面子,現在,哼。
皇后放心,臣回去一定嚴厲管教那個不肖的東西。公孫賀又惶恐叩頭。他的確也被皇帝要拜他爲相的事搞得一頭霧水,他祖先是義渠的胡人,自己也只是武夫出身,從小不喜歡讀書,只喜歡騎馬試劍,跟著堂兄公孫敖一起吃喝玩樂,攻剽劫盜,無所不爲,幾次都被長安令下令逐捕,每到那時就躲進平陽公主家,讓逐捕吏望洋興嘆。要說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榜樣。他的祖父公孫昆邪可不是這樣,公孫昆邪擅長弓馬,曾在吳楚之亂的時候,單獨引軍擊破吳軍前鋒,被封爲平曲侯。可是戎馬之餘他還愛好讀書,每日手不釋卷,後來任職隴西太守,公餘還著書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廣受傳頌。到了公孫賀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殺殺了。還好,他在遊俠浪蕩的生活中,認識了平陽侯曹壽、當時還是平陽公主騎侍的衛青、惡少年張次公和後來成爲酷吏的義縱,後來又從軍擊匈奴,先後當過輕車將軍、浮沮將軍,在元朔五年的那次大規模征討匈奴的戰爭中,他率領的軍隊俘獲匈奴名王,以一千三百戶封爲南窌侯,不過十一年後,因爲在太廟侍祭時,所獻的黃金成色不足被褫奪爵位。接著蹉跎了十多年,八年前本來想借著出征匈奴的機會立功,重新封侯,可惜戰鬥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漢家的法律太過苛刻,他有時偷偷感嘆,很多世家通過上陣浴血苦戰得到封侯,可爲了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就把爵位收回;還有很多人屢破匈奴,被拜爲將軍,然而因爲下一次偶然失利,不但把上次的功名丟光,本人還坐法當斬。自己的堂兄公孫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屢次跟隨大將軍、驃騎將軍征戰匈奴,前三次多有斬獲,在元狩五年,被封爲合騎侯,第二年又跟隨大將軍有功,增封食邑達到九千五百戶。不幸的是,兩年後出征迷路,沒有按時和驃騎將軍會師,就下吏當斬,好在花錢贖爲庶人,但侯爵也丟了。又這樣蹉跎了十來年,屢次參加征戰,希望能重新立功封侯。可是哪有那麼好的運氣,一直未能如願。天漢四年,皇帝派他征討匈奴,順便迎接投降匈奴的李陵回國,沒有成功。皇帝卻怪他畏懦不敢深入大漠,將他下獄判處腰斬。還好,仗著他們的熟人當了廷尉的關係,關鍵時刻另外找了個人代替他斬首,他自己則躲匿民間五六年,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去年剛出來透口氣,就被長安令發現,重新捕進監獄,終於在。這是何等的殘酷,公孫賀想起來就覺得寒心,這次皇帝想提拔自己爲丞相,他當然害怕結局悲慘,可是內心實在禁不起那個封侯的誘惑。因爲今上立了規矩,凡是拜爲丞相的,一律封侯,當年的齊國儒生公孫弘第一個獲此殊榮,公孫弘以布衣對策第一,被皇帝寵幸,遷升爲御史大夫,再接著拜爲丞相,被封爲平津侯,曾讓天下多少豪傑歆羨,儒學也因此一下子成爲顯學。現在自己輪到這個機會,能把十年前丟失的侯爵補回來,有什麼不好呢。可沒想到,皇后竟然如此震怒。看來只好遵從她的意思忍痛拒絕了。是啊,皇后說得也對,等皇太子即位,自己想封侯只是指顧間的事,只是不知能否有幸熬到那年齡。唉!要是皇帝明天就駕崩該多好。他打了個冷戰,轉頭看了看四周,感覺背上汗津津的,顯然是被自己這個念頭嚇出一身冷汗來了。
那次談話過後沒幾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宮的宣室召見公孫賀,要拜他爲丞相。原先的丞相石慶已經在十多天前罷免,在這之前,丞相府已經許久沒有長官了。公孫賀果然聽從皇后的囑咐,拼命叩頭,嚎啕請辭,他嗚嗚咽咽地說,陛下,臣賀是個胡人,又生長在邊鄙。沒讀什麼書,不識朝廷禮儀。只知道鞍馬弓箭,斬將搴旗,爲陛下效勞。丞相這種統率百僚的文職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賀一介武夫,實在沒有能力擔當啊。望陛下可憐臣賀,臣實在懼怕因爲不稱職而受譴。
皇帝看著他的頭頂,緩緩地說,卿是因爲看見趙周等人被斬首,所以害怕了是罷。趙周明明知道列侯所貢獻助祭的黃金份量不足,成色不佳,卻假裝不知道。此欺君的大罪,縱然朕想寬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漢家以法律治天下,法令無故變更,就不能取信於臣民。——只要卿奉公盡職,心憂社稷,又有什麼好擔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