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怒而回轉身,一把揪起那裡長的老婆。這個老媼和她三個兒子也已經癱成了一團。他把劍橫在那老媼的脖子上,叫道,趕快開門,否則我把這四個人全部殺了。話音剛落,只聽得里門內傳來鼓聲,然後是一片喧譁的聲音,里門右邊的角樓上出現了幾個人頭。看來里長絲毫不理會他,已經擊鼓宣告有盜賊侵入了。提劍的漢子煩惱異常,他有點後悔,當初怎麼沒下令先射殺了那裡長。他這一跑進去,實在是太壞事了。里門內的右邊警賊鼓一敲響,立即會驚動周圍的鄉、亭,等官吏們一趕來,他們的行動無疑就會失敗。這個里長真是太他媽的敬業了,爲了做好本職工作,連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完全不管。當然他也知道,里長這樣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這個里長向他投降,日後他本人不但會被判腰斬,而且牽連到老婆、孩子、父母、同產兄弟全部要流放。憤懣之餘,他都有點呆了。這時另外一個漢子走過來,左手一把揪住里長老婆的頭髮,右手長劍一揮,只聽得卡嚓一聲,就將那老媼的首級硬生生割下,一腳將屍體蹬到一旁。老媼頸部的血管縮了進去,血液像噴泉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響,濺滿了他的衣服。這時,那三個兒子全部發出驚恐的嚎叫。那漢子殺得性起,奔上去一劍一個,三個首級全部滾落在灰撲撲的黃土上。剛纔還歡天喜地的里長一家,現在已有四個變成了無頭屍體。
提劍的漢子嘆了口氣,彎腰拾起那首級,將它們一個一個從里門上方扔了進去。就聽里門內一陣雜亂的喧譁聲,咣噹一聲,門又開了,里長出現在門口。他捏著一枝長戈,哭號道,該死的賊盜,老子跟你們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漢家律法,捕斬羣盜一人,加爵一級,賞錢一萬。他身後跟著一羣百姓,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刀劍,衝了出來。
提劍的漢子嘆道,我就知道你們沉不住氣。不過要想要拿我們的命去換取爵位金錢,可真是異想天開。他大喝一聲,放箭。霎時箭如飛蝗,迎頭的十多個人立刻撲倒在地。提劍的漢子大踏步奔向里門,他的那些隨從們都左手握弩,右手執劍跟了上去。
高闢兵正懶洋洋地躺在樹底下打瞌睡。太陽似火球一樣懸在樹的上空,他的竹榻邊到處都是鮮紅的榖樹的果實,金龜子也在他頭上的樹葉叢裡嚶嚶亂飛,可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的睡意。他身上肥白的肉像牛奶一樣,幾乎把竹榻的每個縫隙都填滿了,他的嘴邊還汪著一道晶亮的涎水,掛在亂蓬蓬的鬍子上。他正在做著回了長安的美夢。夢裡的長安,那日子是多麼快活啊,在這樣的夏天,如果皇帝陛下去甘泉宮或者五柞宮避暑了,他可以偶爾有幸跑到未央宮的漸臺上去睡午覺。漸臺那麼高,那麼華麗,矗立在滄池的中央,被陰涼的水氣環抱著,一覺醒來,俯視著遙不可及的滄池之水,看著那游魚空遊在澄碧的水中,覺得渾身都是冰涼冰涼的,胃口頓時大開。不像在這偏僻的南昌縣,熱得讓人一點胃口都沒有。另外,跟著妹妹去長楊宮遊歷也是很愜意的事,那園子裡楊樹真大真高,高大得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幾百株楊樹站在一起,彷彿漫天都是綠色。金黃的屋檐在綠色中點綴著,讓人覺得所到的並非人間。雖然這樣的遊玩經歷不能常有,要皇帝陛下恩準。可是,總比在這燠熱的榖樹底下永無出頭之日的好。想著想著,高闢兵在夢中竟然哭了起來,等他哭得睜不開眼睛,想擦擦眼淚時,發現身邊已經圍了很多人。
你們怎麼又來了。高闢兵瞇縫著眼大聲呵斥道,不是說了,公事你們看著辦就行了嗎?
話還沒說完,他感覺臉上一熱,一個巴掌印在了臉頰上。他仔細睜大眼睛一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子,提著一柄劍站在他眼前,劍尖上血滴跳躍,好像荷葉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們是誰,高闢兵,高府君,你已經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給我老實點,門外有車騎圍住了整個南浦裡,那都是你的部下。在南昌縣,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級別的長官,沒有人敢不聽從你的命令,你現在跟我們合作,我可以保證你不死。
高闢兵嘴角和鼻子裡,鮮血像受驚的紅色蜈蚣一樣急速爬出,他用手一抹,登時殺豬般嚎叫起來,你們是什麼人?你可知道漢家法律,毆打長吏是要判處腰斬的。他說完這句,又感覺有點不對,因爲面前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臉色都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是譏嘲地看著他。這種神情以前他只在他同母異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臉上看到過。從小到大,他所接觸的其他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的,即便是那在朝臣們心目中威嚴無匹的皇帝,在僅有的幾次見面時,對他都帶著和悅慈祥的表情。他雖然椎魯,也知道這次遇到不小的麻煩。
扇他一巴掌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歪著嘴巴笑著,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讓人有種難以言傳的厭惡和恐懼,這樣的面孔他在京城都官獄裡見過,是張刑徒的臉孔,是那種熱衷於好勇鬥狠的惡少年,鎮日腰上佩著刀劍,甚至走路都持著弓,顯出一副見人就想挑釁的神態。有一次他和公孫敬聲等人在一起宴飲,是爲了慶祝公孫敬聲官拜少府,那天一起飲酒的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廷尉監邴吉和丞相長史張喜。酒酣之時,公孫敬聲說請他們去放鬆放鬆,他開始還以爲是去玩他家蓄養的歌妓,哪知道公孫敬聲帶他們走進一個陰暗潮溼的所在,邊走還邊講解道,看,這就是少府的司空獄,我平常累了就經常來放鬆的。他們醉醺醺地走進監獄,公孫敬聲命令獄吏,提幾個刑徒來消遣消遣。獄吏很快牽來了四個犯人,分給他們一人一個,再遞給他們竹鞭,原來是要他們鞭笞解悶。那時分配給高闢兵的就是一個這樣神情的刑徒,歪著嘴巴看著他,顯得很桀驁的樣子。高闢兵有點不習慣,避過臉去不願意瞧他。公孫敬聲走過來笑著說,別看這個刑徒在外面很囂張蠻橫,可是進了這司空獄,就別想完整著出去。說著揚起竹鞭狂抽,抽得那個刑徒殺豬般嚎叫。當然,高闢兵知道,面前這個少年不是當年那個。但不管如何,落在這樣的人手裡是沒有好果子吃了。
高闢兵沉默著不說話,只是輕微發抖,那個少年並沒有饒過他,怪笑道,你這死肥豬,他媽的還是皇親國戚呢,老子小時候還真見過你,就住在北闕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闢兵的胖臉漲得通紅,囁嚅道,家父早就物故了。那少年變了臉,啪的一聲又抽了他一個耳光。媽的,敢不叫?他怒道,現在我就是你父親,快叫阿翁,叫父親大人,否則老子把你細細切成肉末喂狗。高闢兵無奈,低頭囁嚅道,阿翁,父親大人。少年得意地踢了他一腳,叫阿翁哪能站著叫,給老子跪下。旁邊的幾個漢子也哈哈哈笑了起來。這時那個中年的漢子過來了,呵斥道,王干將,你做什麼,不要壞了大事。你們都趕快隱蔽在牆垛下面,裝好弩箭。外面全是縣吏,雖然他們的兵器和材質都很泛泛,不值一提,可是一旦他們徵發都尉府的郡兵,我們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那少年有點不大情願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說,都尉已在我們手上,他們發什麼鳥郡兵?按照律令,沒有都尉本人的印綬,和郡太守、都尉兩府的節信,這郡兵是萬萬發不動的。就憑這縣廷的幾個小吏,能把我們怎麼樣?他們絕不敢冒這個險。郡尉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下屬們都要連坐。他們不會都不想要腦袋了罷?
那中年人道,雖然你也懂點律令,算是得了家傳,但是你別忘了,即使沒有郡都尉的印綬和節信,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當然他們未必有這膽量。不過,我們來到這裡,也不是爲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這麼一頭肥豬,有什麼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這樣,倘若當時我們開始當場擊殺了那個里長一家,神不知鬼不覺就進了里門,抓住這個白胖子,奪了他的符節,這時衝靈庫的幾十萬張強弩已經在我們手裡,還怕他不屈服?他丟了武庫,皇帝一定會將他陵遲處死,就連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這回倒真算找到一個藉口,可以一古腦殺掉他一直想殺的人了。枉大王這麼信任你,原來你這個京輔大俠也是徒有……啊……
那個少年話被噎在半路,因爲一柄劍已經突然刺出,貫穿了他的胸膛。那中年漢子冷笑道,連你父親王溫舒當年也要對我客氣三分,何況你這個早該掉腦袋的刑徒。他拔出劍,一腳蹬開那少年的屍體,抽出血淋淋的長劍,大聲道,不聽命令者,就是榜樣。現在首要任務就是以高闢兵的性命來威脅王德,他如今正在里門外,包圍我們的大約有三百餘縣吏,革車二十乘。我們要儘量拖延時間,跟我們約好的梅嶺羣盜們就要到了,等到他們來裡應外合,翦滅這些縣吏,下一步就好辦了。
院子裡登時腳步雜沓,那中年漢子攀上闕樓,向外喊道,請縣令王公進來談話,否則我將割下豫章郡都尉高闢兵、都尉丞公孫都的首級。你們都知道天子頒佈的《賊律》,凡是丟失長吏的,全部連坐處死。如果你們不想死,就趕快進來談判。我們來此只爲求財,並不想胡亂殺人。
外面正當里門是一排兵車,縣令王德憑著車軾,滿臉是烏黑和焦慮,他沒想到小小的南昌縣一下子發生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帶著哭腔問身旁的那個還似乎是一臉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當了數年焦頭爛額的亭長,現在身爲決獄曹令史,卻代理行使縣丞權力的三百石長吏小武。
本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縣廷也不坐曹治事。王德正光著身子,和妻子在家裡做那男女之事,平時他是沒多少閒情逸致玩這個的。他在這個縣令的職位上幹了五年,按規定可以調遷職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習慣這燠熱的氣候,但是一個家無背景的小吏,在什麼地方任職,都是丞相、御史兩大府決定的,由不得他討價還價。除非他不幹了。可是不幹只是隨便說說的話,從縣小吏升遷到六百石的長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時間,家產耗去了不少,就爲了當官可以享受那份讓百姓敬畏的虛榮,實際上卻要時刻小心翼翼。尤其是近幾年皇帝陛下性情乖戾,地方官時不時會因小過錯砍掉腦袋,他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時的不謹慎,就把命丟了,是以平時辦公總是一絲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親熱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氣很熱,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一陣陣的涼風吹來,好不愜意,他妻子就纏著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確,看這個官當的,都差點讓妻子守活寡了,於是興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誰知還沒弄幾下,突然聽到遠處桴鼓聲不絕,嚇得他一哆嗦,一泄如注。他像鬆弦的弓一樣彈了起來,喊家僕,快,去查看一下到底怎麼回事?妻子很不滿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這樣慌亂不樂?王德充滿歉意地說,這官是真他媽的當不得了,還不如回家種地,天天膽戰心驚的。衛府那件獄事的文書太守府還沒報批,已經讓我焦頭爛額。這平白無故又哪來的鼓聲,真他媽的讓人心驚肉跳。難道梅嶺羣盜真的敢來攻擊縣廷?他話音剛落,鼓聲突然停了,妻子很歡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著急,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隨便敲鼓玩耍罷了。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嘆了口氣,尋常人家的鼓,哪能敲出這麼宏亮的聲音,只有里門內的警賊鼓才敲得出來。況且無故敲鼓是犯法的,要罰金四兩,黔首們哪敢這樣隨便?
他這樣說著,家僕已經跑進來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說,主君趕快,大事不好,剛纔縣廷值日的掾吏來報,有不知何處來的羣盜,大約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孫君,請主君趕快行動。
王德腦袋嗡的一聲,險些沒吐血。他強打精神,駕車急趨縣廷官署,立即發下符節,徵調所有縣吏和兵車,馳圍都尉所居里第,趕到那裡,已經是滿地屍首橫集了。他站在兵車上,手足發顫,知道這下性命已經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將這夥羣盜全殲,否則別說升職,只怕要在牢裡度過餘生。如果都尉被劫持而去或者性命不保,那就更可怕了,意味著他的腦袋也將不保。金黃的旗幟在他頭上嘩啦嘩啦地晃盪,細細的流蘇在他面前閃爍,他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