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八劫質者從樓上眺望,看到甲士們盡皆撤走,心下也頗爲驚愕,於是相互交談起來。
可能他們害怕,回去取贖金了。賊盜中的一個人誇讚道,還是如將軍利害,不愧爲北軍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就算當年的飛將軍李廣,在如將軍面前也要甘拜下風。將軍一箭驚退官兵,想來那國相和內史也是識貨的人。
另一個人接口讚道,那是自然,如將軍箭法卓絕,當年在長安秋射大賽中,以純臂力拉動三石大黃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層重甲,箭如連珠,百發百中,剎那間威震北軍八營,名聲響徹隴西六郡,李將軍哪能和如將軍相比?就算春秋時代的神箭手養由基,也不過在百步外射穿七層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幾十年前,隴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捧一冊《李將軍射法》,自從如將軍顯露絕技之後,都改捧《如氏射法》了。尤其是前建章監李陵投降匈奴之後,隴西李氏一族顏面無光,都羞得擡不起頭了,有的旁支都乾脆改姓,誰還會學什麼《李將軍射法》呢?
開始說話的那人接道,提起這事,還真讓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萬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門數侯,甚至還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的高位。如果連他都不能爲大漢死節,還能指望誰呢?倘若隴西六郡的良家子、皇帝身邊的期門射士、羽林孤兒都效仿於他,大漢江山早就淪落胡人之手,我等也已經披髮左衽,混同蠻夷了。
另一人道,那個中書令司馬遷倒是奇怪,偏偏爲李陵說話,他說的理由倒也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從大節上來講,是不足爲訓的。君子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頭可斷,志不可奪,司馬君固然學問淵博,但在這件事上,的確有點不識大體。皇帝陛下判他宮刑,雖然殘酷了點,倒也不算太錯。
另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他道,這也未必,我覺得中書令君的看法很有道理,李陵乃一代名將,如果那次死了,不過是枉死,有什麼意義呢?而如果假裝投降,探聽到匈奴虛實,藉機回報朝廷,也不能說不對。可惜皇帝陛下聽信李廣利讒言,最終將他家族誅。唉,還是未免有些昏聵罷。況且,倘若皇帝陛下不昏聵,我等又何至於落到如此下場?
那個被大家稱爲如將軍的人起先坐在樓闕的角落處,並未說話,這時突然插嘴道,管長史此言差矣,皇帝陛下的昏聵是一回事,而李將軍不能死節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爲這個,就認爲李將軍是對的。當年我也曾在李將軍帳下當差,此人慷慨剛毅,對部下也溫恭煦嫗,的確有乃祖之風,乃至他後來投降匈奴,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剛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軟弱的時候。總之,在這件事上,我是不贊同他的。
那個被稱爲管長史的人笑了笑,正是黑夜,餘人都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笑聲有些尷尬,大家還是聽出來了。他笑道,如將軍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實細想一下實在好笑,我們現在都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間,被朝廷目爲羣盜逆賊,不敢露面。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謝天謝地了,何必談什麼大節不可奪。古人還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什麼國事,什麼大節,自有肉食者謀之,藿食者又何間焉。誰是誰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們去考慮好了。
如將軍道,不然,古人云,盜亦有盜,即便淪落至此,爲人行事,仁義禮智信是一樣不能缺的,否則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綁在一邊的楚王太子劉廣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們的卑劣意圖,我們又何至於幹這種事?只要我們不顧不義,答應幫他,又未必不能繼續在楚國快活下去。但是舊主不可背,大義不可違。尤其是皇太子寬仁慈讓,將來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們就更不能貪圖自身的小利,而忘卻天下之公義了。
另一個人道,如將軍說得對,管長史,當年你率甲士趕到豫章,如果及時幹掉了那個沈武,公孫君侯一家就不會遭此殘酷的滅門之禍。唉,我等總算及時逃出,希望以後能有機會爲公孫丞相報仇,以獻拳拳赤誠。
管長史的語聲中充滿了慚愧和悔恨,這都是在下的過失。當時不知突然從哪裡竄來幾個人,將他救走。沈武本人倒也罷了,他身邊那個俊美少年,手握一張小型精巧的黑弩,連發三枝毒箭射死了我三個隨從。要知道那三個隨從都是武功不弱的人,尋常的小弩根本射不中他。那弩箭速度極快,像閃電一般。我至今想來仍舊心悸。那握弩的少年面目端凝,透出一股難以言傳的高貴之氣,當時我突然束手,的確也有被他的精神懾服的原因。
如將軍道,事情過去了這麼久,也就不要難過自責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但是來者還可避免,總之我們要對得起逝去的公孫君侯就是了。你說的那個少年,他的弩箭倒的確古怪,一般的人,誰能製作可以連發三矢的擘張弩呢……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下面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我是彭城令蕭彭祖,請你們爲首的上來說話。
樓上的諸人一驚,繼而一喜,覺得正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國相、內史都撤退了,獨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諒他一個小小的縣令,也耍不了什麼花樣。於是有幾個人便應道,哼,算你們識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會輕易放掉。你們大王是不是取那贖金去了?
蕭彭祖大聲嚷道,我們大王身爲大漢諸侯王,爲天子藩輔,怎麼會做那違背律令之事?你們聽著,現今皇帝陛下新拜豫章太守、關內侯、繡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駐駕樓下,沈府君持天子節信,杖金斧,懷銀黃,垂雙組,可以徵調五郡車騎,你們要想得到贖金,那是萬萬不能的。
樓上諸人一聽,登時個個失色,好像美夢剛醒,發現身在狼窩。如將軍更是大吃一驚,剛纔還以爲一箭嚇退了楚王和國相,奪得贖金是十拿九穩,沒想到竟出此變故。他們緊張地手執戈戟,面面相覷,正不知說什麼好。下面又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諸卿無恙!幸甚。臣乃新任守豫章郡,皇帝制詔新拜繡衣直指使沈武,今天剛到貴地,不想碰到諸卿,甚爲有幸。臣武自小傾慕遊俠,要是尋常時節,本當請諸卿痛飲,把臂言歡。怎奈身荷天子詔命,不敢以私廢公。臣武伏地,冀幸諸卿見諒。
他的話聲不亟不徐,聲調和緩,樓上諸人聽在耳中,不禁大爲驚訝,心想,這個年輕的天子使者本當聲色俱厲,沒想到竟如此謙恭,彬彬有禮,而且稱呼他們爲“卿”,自稱爲“臣武”,實在很有謙恭禮讓之意,也就是表明,即使他作爲一個逐捕他們的官吏,卻尊重對方的人格,不將之當刑徒看待。在漢代,只有親密朋友,纔會以“卿”來稱呼對方,自己謙恭地稱“臣”或者名字。是以樓上諸人聽到小武的話,一時都呆若木雞,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長史驚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這個被人稱爲管長史的,就是當年在青雲裡追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後來得知告發丞相謀反的證據最終還是因小武密藏的文書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當時的畏懦。可是細想一下,當時的確沒有辦法,要怪,只能怪自己過於輕敵。如果早早地打開府庫,徵調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誰能料到一個小小的假縣丞,也會有那麼強的人來救他呢?這隻能說是天意了。
如將軍問道,難道就是你所說的沈武?
管長史頹然道,如果是他,我等萬無逃脫之理,即便我等威脅殺了王太子,他也不會放過我們。當年他纔不過是一個區區的縣丞,秩級三百石,就敢下決心矯詔徵調郡兵,擊殺數百羣盜。何況他現在手持天子節信,哪裡會對我們屈服?
如將軍道,原來就是這個人告發了公孫君侯的陰事,的確冤家路窄。不過看此人謙恭禮讓,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長者風範,怪不得皇帝陛下對他看重。能從縣級小吏一下擢拔爲二千石郡守,這高祿的確也不是妄得的。
管長史道,將軍所見極是。其實臣當日奉丞相之命去殺他,也有些不以爲然,此人還是頗有才幹的。況且丞相的職責就是爲天子分憂,進納賢才,這樣以私事捕系下吏,實在做得也不是太妥當。
如將軍道,唉,其實丞相何曾想這樣做,公孫君侯征戰出身,性格爽直,對皇帝陛下還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少主公孫太僕所爲啊。我等因此遭受牽連,殊覺冤屈,但既已委質爲人臣僕,就必然榮辱與共,又有什麼好抱怨的?
這時樓下小武突然加大了聲音,諸卿都是朝廷骨鯁之臣,或者曾經做過漢家長吏,一舉一動,都是朝廷的楷模,更當遵奉法紀,爲黔首先,怎麼竟然做了羣盜?遙想諸卿祖先皆爲大漢忠臣孝子,而諸卿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聲,又於心何忍?春秋蒸嘗,何以供薦?歲時伏臘,何顏稱觴?臣武雖然出身鄉鄙,卻也知道人世間的忠孝大節,甚不以諸卿所行之事爲然。
樓上諸人大驚,這個繡衣直指使怎麼會猜到他們以前的身份?的確,他們原來都是丞相府的府吏和舍人,當時江充率領車騎,搜捕公孫賀的第宅時,他們正好在另外的室宅,聽到車騎包圍府第,射殺了一些士卒,逃之夭夭。之後仗著熟悉官府公文,詐刻符傳逃出函谷關,一路亡命到了楚國。碰上楚王招納舍人,於是隱瞞身份毛遂自薦,躲藏入楚王府邸。按理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們當初的身份,他們當初自我介紹是三輔遊俠,沒想到在這彭祖樓下,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喝破。
他們正在心驚的時候,樓下又傳來小武的話聲,諸卿身爲朝廷官吏多年,自當比臣武更加曉暢事理。須知人生在世,當以忠孝立身。而聖人之言,孝更位於忠上。諸卿既然不願親附朝廷,本也無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志,不可勉強,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做劫質這樣人神共憤的事情。要知此事不但背棄公義,而且有辱家聲。將立身之孝都背棄了,哪裡還能以人的稱號立於天地之間?臣武甚不以卿等所作之事爲然。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頭可斷,義不可廢。無論如何,做事都該依乎道之所在,造次必當於是,顛沛亦必當於是啊。
樓上諸人沉默一陣,這些話好像說到他們的心坎裡去了。其實他們都是立身謹嚴的官吏,謀反這樣的事是想也沒想過,不過身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罷了。現在亡命出逃,隱姓埋名,也爲的是不想連累宗族。他們都是世代爲吏的良家子,被誣謀反,也的確是很讓宗族蒙羞的。
於是他們各各面面相覷,突然如將軍打破了沉默,大聲說到,好,下臣覺得沈使君的話甚爲有理,禮尚往來,得沈使君良言,下臣也有薄禮相贈。說著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滿,嗖的一聲,箭如飛鴻,直奔正當中那輛衝車而來,啪的一聲,釘在那衝車的旗桿上,發出咯咯斷裂的聲音。一個縣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駭然道,使君大人,這賊刑徒的箭竟然射在開始那枝箭射出來的箭孔裡,貫穿了積竹的旗桿。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涌起一陣煩悶,看來自己的勸告並不管用,現在只有派人硬闖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被他們嚇得將贖金拱手相贈的。他慨嘆了一聲,正要發令強攻,這時突然聽得如將軍又繼續大聲說道,我大漢臣民確當以孝立身,使君所言,下臣無任贊同。沒想到使君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解,讓臣等真如發矇一樣。臣願意束手就擒,隨使君回縣廷去候罪。說著將弓和箭壺往外一扔。
餘下諸人見他扔下武器,齊齊愕然。有一人勸道,如將軍,劫質是大罪,會處磔刑的。
如將軍緩緩地說,諸君如何決定,如某不敢相強,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漢家忠臣,做劫質這樣的事的確是不應該,剛纔是一時糊塗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願意被人罵爲劫盜。
可是我們已經這樣做了,免不了被罵。現在後悔又怎麼來得及。
如將軍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無愧於心,又有何憾。
諸人沉默了,顯然這個如將軍是他們的主心骨,於是突然一起紛紛道,下臣也願隨府君回去領罪。說著紛紛將手中劍、戟扔到樓下的山坡上。只聽得咣噹聲不絕,在黑夜中聽來尤爲錚琮悅耳。
這下變故,讓樓下縣吏無不驚異,沒想到這個年輕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這樣天大的難事,竟被他用區區幾句言辭就化解了。其實小武自己也狂喜不置,暗呼僥倖。剛纔他之所以勸楚王等回去,就是從箭上所繫的竹簡書信,判斷這些賊盜並不普通,一定很有些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脫的貴族子弟。通常這樣的貴族子弟,因爲從小所受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極要面子,更有無上的家族榮耀感,榮譽比生命更重要。若是一般賊盜,還可以藉助繡衣使者的威風震懾他們,但對付貴族子弟和逃亡長吏,這樣做恐怕適得其反,他們是寧願死,也不會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實身份,死了還丟一份臉。而如果採用儒家大義來激將,反而會激發他們內心深處無時無刻欲噴涌而出的驕傲和自豪,那是一種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裡的驕傲和自豪。很可能因爲這種自豪,他們寧願馬上殺身成仁。小武只是這樣猜測,自己的確沒有多大把握,沒想一試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點軟了。
不過他的精神還是很振奮的,立即大聲道,諸卿如此申明大義,果然不枉曾爲我大漢良吏,臣武甚爲敬服。此獄臣武一定會在皇帝陛下面前爲諸卿求情,希望能從輕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