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什麼?嚴延年看著小武那張冷漠的臉,這張臉以前也和他在朝廷上面對面辯詰過。那時雖然也不動聲色,但是猶自可看出激烈的言辭下充滿了熱情,那是一般小吏剛出仕時多有的理想狀態(tài),每個毛孔都充盈著報效君上的熱忱之心。然而現(xiàn)在這張臉卻是不折不扣冰涼冰涼的,偶爾冒出的笑容也夾雜著砭人的寒氣。似乎這個剛剛精進的青年幹吏,隨著官職秩級的增長,年齡也霎時老了幾十歲,看慣了人世的榮辱,而變得波瀾不驚了。
小武道,除非廷尉君不以君上的御體爲意。胡巫已經(jīng)說了,皇帝的病體經(jīng)久不愈,皆是因爲有人在暗地裡巫蠱詛咒。都尉君幹冒驚擾宮省的指責,捕獲到這麼多奸人,忠心可嘉。而廷尉君竟然猶豫不決,莫非想讓罪犯“逾冬”麼?
啊,嚴延年吃了一驚,沈武這小子到底怎麼了?不但幫江充說話,還把這樣的罪名扣到自己頭上。“逾冬”是律令的常用語,一般來說,朝廷只在冬天處決犯人。如果有司藉口證據(jù)一時不確,不能草率判決,就可能將獄事拖過冬月。那樣,犯人至少還可以再活一年。在一年中,逃死的變數(shù)極大,有可能碰上朝廷的新春大赦,也有可能舊案久系不決,總之很有機會倖免一死。有些官吏爲了徇私,就經(jīng)常將自己的熟人不作判決,儘量拖延,希望等到活命機會。
沈府君何出此言,嚴延年心裡很不悅,但是看著小武的冷硬目光,語調(diào)卻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沒什麼,小武笑了,可是嚴延年彷彿看見他臉上的冰塊綻開了一般。大家都是爲天子辦事。他突然站了起來,揹著手踱了幾圈,道,天漢四年,有人告發(fā)膠西王劉端謀反案,事下廷尉治。當時的廷尉吳尊聲稱劉端謀反無真憑實據(jù),奏請詳勘。詔下中二千石以上雜議。丞相奏吳尊身爲廷尉,心懷奸宄,不繫念天子安危,卻爲反賊說情。當時獄事正好在十月發(fā)生,公卿都認爲吳尊想讓劉端拖過冬月,得以減死,大不忠。天子大怒,下吏簿責吳尊,吳尊惶恐自殺以謝——我這可也是爲了嚴廷尉著想啊。
這個,嚴延年語塞,心下非常慍怒,但是也找不出什麼詞來反駁,小武說這個案例的意圖很明顯,就是勸他不要不識相,免得將來像吳尊一樣只能伏劍自殺以謝。他只得囁嚅道,既然罪狀明白,那就照常訊鞫論報罷。他心裡有種極其陰冷的感覺。
不久就等到了甘泉宮的制可詔書,所有犯人的生命終於要走到盡頭。江充將行刑現(xiàn)場又選在長安城南西安門外的渭水邊,和當年處決公孫賀等人一樣。和上次稍有不同的是,這次有數(shù)百後宮美女加入了死亡的行列,這未免讓觀看的百姓爲之動容,圍觀人羣中有很多貧民百姓抑制不住地發(fā)出嘖嘖嘆息,他們既慨嘆皇帝的豔福,又爲這麼多美女死在屠刀下的白白浪費而惋惜。要是將這樣的女子賜給他們做老婆,該有多麼好,整日裡疼還疼不過來,哪捨得去殺她。不過他們也算飽了一番眼福了,那些美貌的妃嬪,將她們青絲繁鬢的腦袋乖乖地放到斧質(zhì)上時,照例要被扯去上衣,露出她們窈窕的形體和雪白的肌膚。這樣,就在鼓聲咚咚的間歇,時時會夾雜著那些三輔黔首無賴們飽含涎水的驚歎。
隨著人頭的一批批落地,在看臺上的江充得意地對小武講,這幫人竟敢詛咒皇帝,真是窮兇極惡。唉,我何嘗願意多殺,不得已罷了。對了,今天掾?qū)俳o我上書,說掖庭宮人大逆不道,她們的令長也應當有罪。不過本府認爲掖庭令趙何齊君常年在甘泉陪侍皇帝,掖庭宮人的不軌,未必是他在長安時開始的,不妨免去劾奏,不知沈君意下如何?他微笑地看著小武,眼角的魚尾紋甚至慈祥地綻裂開來,看上去似乎真的是惡魔要洗心革面。其實他在想,趙何齊和沈武關(guān)係密切,這次沈武幫自己嚇住嚴延年,免去許多煩惱。不妨乾脆賣個乖,投桃報李,趁機拉攏小武,化敵爲友,也沒什麼不好。
小武冷冰冰地說,不然,武以爲,應聽從都尉君掾?qū)俚囊庖姡实圻@次去甘泉宮也不過數(shù)月,而掖庭宮人埋藏木偶絕對早於這個時間,趙何齊按法當負重劾——雖然趙君與武有舊,然爲天下者,不顧私恩。都尉君不必有所顧忌。
江充看著小武的臉,覺得越發(fā)迷惑了。這豎子到底在想些什麼?爲天下者不顧私恩,不,他心裡所想的絕不會這麼簡單。那麼他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和趙何齊有仇?是了,趙何齊因爲上書被處以宮刑,難道也怨恨他?可是當時提議處刑的是嚴延年,具體執(zhí)行的是我。他應該恨我和嚴延年纔對。而且特別應該恨我,是我討厭他油頭粉面的樣子,迫不及待地割了他的。可是面前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如果趙何齊死了,他日後再有難,想到皇帝身邊找個幫忙的人都沒有了。他理不清頭緒,只好訕訕地說,沈武君,你這樣認爲麼?那也好罷。
半個月之後,長安御史府下達的文書通過郵傳驛置送往天下郡國。詔書內(nèi)容是關(guān)於掖庭令縱容後宮妃嬪詛咒天子,已經(jīng)徵下若盧獄的事。並昭告天下,以爲天下奸宄不法者戒。遠在彭城的楚王延壽接到詔書,立即會見國相和內(nèi)史,內(nèi)史發(fā)武卒革車二百輛,強弩騎士數(shù)百人,馳圍了大商人趙長年的府第,將趙氏族人上千口全部系捕。而在王宮裡,楚王不住地唉聲嘆氣,惶惶不安地對身邊一個黑衣人說,嬰齊君,寡人勸內(nèi)史發(fā)兵圍捕趙長年,實在是心有不忍啊,王妃也當連坐,寡人和王妃夫妻情篤,將何以堪啊,唉——寡人真能因此免罪麼?
嬰齊道,趙何齊主管掖庭,現(xiàn)在被兩府劾奏,性命朝不保夕。這次皇帝命令我們府君和江充雜治此案。府君本意實在很想保全趙何齊,怎奈江充勢力太大。前段時間因爲射中殿門獄,我們府君也差點被腰斬,幸虧翁主自殺以謝,皇帝纔不忍致法我們府君。這次待罪繼續(xù)守京兆尹,已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論如何是阻止不了江充的。只是我們府君擔心,如果趙何齊看到我們府君參與雜治巫蠱案,卻不幫他,一定會心懷怨恨,說不定會因此指使人上書告發(fā)我們府君和大王的陰事,那麼大王也要牽連棄市了。他一時惶急,哪裡會想到我們府君根本沒能力幫他呢。幾十年前,御史大夫張湯就是因此走上死路的。所以臣勸大王火速發(fā)兵系捕趙何齊的全族,那麼他想找人上書也沒有機會。皇帝也會下詔褒獎大王疾惡如仇,憂心聖躬。雖然此事委屈了趙氏,可是能保全大王,以後總有機會報復江充的。我們府君之所以讓臣潛行來彭城勸說大王,都是因爲預料到了這些啊!
楚王點了點頭,心想,的確,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張湯有罪自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如此。當時他屬下一個小吏魯謁居的弟弟有罪被捕,看見張湯巡視監(jiān)獄,呼喊告冤,想讓張湯幫忙脫罪。張湯在公開場合不好回答,尋思回去後再想辦法偷偷相助,就假裝不認識。魯謁居的弟弟心下大恨,以爲張湯見死不救,於是上書告發(fā)張湯和自己哥哥的不法陰事,天子得書大怒,下吏簿責,張湯只好自殺。如果這次趙何齊也這樣誤會,那麼的確會如沈武所說,牽連到自己。他頷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們先下手爲強,將趙長年一家劾奏以謀反大罪,全部處死。
嬰齊道,大王果然從善如流。他仰望著宮闕,長長地嘆了口氣。
由於甘泉宮沒有官署,趙何齊被檻車載往長安,關(guān)入若盧獄。小武持節(jié)來到若盧獄,命令王信緊閉獄門,自己和郭破胡兩人進去。他看見趙何齊狼狽地躺在牆角,前段時間作爲使者的趾高氣揚之態(tài)一掃而光。這個人聽見響聲,擡頭一看,馬上從柴草的褥子上坐了起來,眼中迸出一絲希望的光芒。沈武君,他尖聲叫道,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小武腰下挎著長劍,揹著手,靜靜地看著他額頭上的草葉,不發(fā)一言。對他來說,這個人是世間最堪憎恨的人,什麼公孫賀、公孫敬聲、八狗、江充等人都無須來做比方。曾經(jīng),他對這個人有過一絲內(nèi)疚,因爲到底是自己弄得他殘缺了身體。可是後來只有後悔,後悔自己實在太仁慈了。如此陰險悖妄的人,有什麼值得可憐的。小武厭惡地轉(zhuǎn)過臉,嘆了一口氣,你還想要我怎麼幫你?
怎麼幫,當然是幫我脫罪。趙何齊尖叫道,所謂掖庭巫蠱獄事,分明是江充搞的鬼,我怎麼會那麼做?就算是妃嬪詛咒皇帝,我遠在甘泉,又怎麼知曉?你一定要上書皇帝,幫我辨冤,不能讓江充得逞。你精通律令,皇帝一向信任你,一定會聽你的。
是麼?小武道,一向信任?那倒不見得,否則上次怎麼差點腰斬呢。
趙何齊道,上次的事,皇帝本無意處置你,否則怎麼會接二連三地下詔讓公卿複議。
哦,是這樣。對了,趙君,小武冷笑了一聲,我是該幫你的,上次你還幫了我呢。雖然我妻子在趙君你的幫助下仰藥了。但我畢竟活下來了。
趙何齊呆了一呆,氣喘吁吁地說,尊夫人仰藥自盡,以救夫君,趙某十分欽佩。沈君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武不答,來回走了幾步,道,趙君現(xiàn)在有點兒不大清醒,等趙君清醒了,我再來罷。說著朝獄門走去。
站住,趙何齊嚎叫道,你過來。既然你知道了,我趙某也就走到天井說亮話。是的,她的自殺,我當時沒有勸阻。但是我被你害得處了宮刑,又怎麼算?這件事,我們扯平了。以後應該併力對付江充,如果江充倒臺,廣陵王立爲太子,你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說到底,我也只圖個虛名,我有什麼,頂多在趙氏收個養(yǎng)子,哪有你這麼風光……
嗯,小武道,養(yǎng)子恐怕已收不成了。楚王已經(jīng)將令尊和族人一千多口全部逮捕,不久之後,凡是男子都會斬首,女子沒入縣官,賣爲奴婢……你別激動,別大叫大嚷,假如你惱羞成怒想要指使人上書出賣我,讓我和你同歸於盡,恐怕也太晚了。
趙何齊不斷地發(fā)出哀嚎聲,他瞪著小武,尖聲咆哮道,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賊亭長、賊刑徒,真是好不狠毒,我早該知道你這賊刑徒說的話不可相信。他突然跳了起來,帶動腳鉗丁當作響,用頭去撞擊牆壁,一邊撞一邊嘶聲賊刑徒賊刑徒地大叫,叫到後來,帶著哭泣嗚咽的聲音。小武走上前去,踢了他一腳,你這該死的商販,未必比我好到哪裡去。我家雖然貧苦,好歹也是世代耕讀,爲大漢的良民。你這狗商販,天子禁令中最劣等的一類,向來在“七科謫”之列,還談什麼封侯拜相?去死罷。你知不知道,你這該死無恥的商販,毀了我爲吏的信念。雖然這朝廷有不少像江充這樣的兇霸之徒,但是比起你的陰險歹毒來,卻遠遠不及,遠遠不能讓我如此灰心。對於他們,我還有信心去打擊治理,但是你這樣的人,卻讓我嘔吐而絕望。你不是官吏中的毒瘤,而是人性的毒瘤。你這變態(tài)的閹宦,就算死一百次也不會讓我感到心安。
趙何齊再不答話,他只是僕在草蓆上,時斷時續(xù)地發(fā)出瘮人的嗚咽聲。
小武靜靜地看著他尋死覓活的樣子,半晌,一聲不發(fā)地走出了獄室,郭破胡也沒有說話,跟著他離開。兩個人的身影倒映在陰森森獄室凹凸不平的方磚地面上,磚面依稀可見斑駁的暗色血跡,自大漢建國一百多年來,這裡不知死去了多少的冤魂,加上趙何齊這麼一個,它也絕不會嫌多。他們漸行漸遠的孤寂的腳步聲,帶著了趙何齊所有殘存的希望。趙何齊長吐了一口氣,失神地望著屋頂,閉上了眼睛,嘴角溢出鮮血。
王信正在門外等著小武,見他出來,恭謹?shù)厥┒Y。小武站住了,兩眼望著高牆上的蒼色天空,嚴肅地說,賢令不必多禮,希望賢令記著,趙何齊手足上的釱鉗一刻也不能取下來,不要給他刀筆,免得他胡說妄言,驚擾皇帝。過不幾日,就要將他梟首長安市。三府雜治的訊鞫文書已經(jīng)送到甘泉去了,等天子報文一到,即可執(zhí)行。
王信道,府君放心,下吏一定不讓他有絲毫胡說八道的機會。
小武陰冷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賢令真是有心人,將來一定會前途無量的。說著頭也不回地步下臺階。
王信目送小武升車而去,對掾?qū)僬f,聽見沒有,你帶幾個人進去,將趙何齊的舌頭和手指全部斬掉。
掾?qū)賯兿嘁暳艘幌拢R齊回答,謹遵若盧令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