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也不下馬,直接馳進了院子,大聲呼道,給我換馬,有緊急文書送往雲(yún)陽。
雲(yún)陽,那不就是甘泉宮麼?嬰齊心裡一喜。這小吏真懂得作威作福,迫不及待地宣揚自己所送文書的重要,以此顯得自己多麼有身份。嬰齊馬上應(yīng)道,足下請下馬,先進驛置用飯,休息一夜,明日再出發(fā)。他心裡好生歡喜,這郵人來得正是時候,如果早來了,他不肯過夜歇息,倒怕沒時間和機會能盜得他的文書。
那小吏的腰上繫著一個黑色絲囊,上面印著赤色和白色交雜的花紋。嬰齊瞥了一眼,心裡砰砰直跳,更加緊張起來,原來尋常奏報文書才用黑色絲囊包裹,如果黑色絲囊上有赤白色的花紋,那就表明此文書異常緊急,一般邊境有急,發(fā)下的文書才用赤白囊裝裹。象這樣的文書簡直都不用拆開看,就知道太子要倒黴了。但嬰齊轉(zhuǎn)念一想,江充用緊急文書囊裝密奏文書,傻瓜都知道上奏的內(nèi)容非同小可,如果有極大的奸謀,何必如此招搖?他心中頗爲(wèi)奇怪,但是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想辦法弄到看了再說,如果不能抄得一份文書的附件,太子又如何會相信?如果他不相信,就不肯孤注一擲地發(fā)兵,那麼,要殺死江充,就真的遙遙無期了。
他腦中千變?nèi)f抮,嘴上謙恭地笑道,什麼急事,用赤白囊裝裹文書?
那小吏驕傲地說,是江都尉關(guān)於巫蠱案的奏文,自然要緊急了。這事關(guān)係到皇帝陛下的御體安康,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重要呢?
嬰齊笑道,那是那是。江都尉是天子的忠臣,他的文書自然比什麼都重要。足下在水衡都尉府當(dāng)差,真是前途無量啊。我們這些人,就不知何時才能熬到這福分。
那小吏聽嬰齊這樣讚美,滿臉喜色,嘴上卻謙虛道,哪裡哪裡,臣不過是都尉府一個小吏罷了,又不是高級掾吏,有什麼值得諸君羨慕的。
不然,嬰齊道,如此重要的公文,都尉竟放心讓足下遞送,可見很器重足下。我們也在吏職多年,可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傻瓜啊。
那小吏越發(fā)歡喜道,這倒是。一般文書都“以亭行”112,再重要些的,也不過“以郵行”113,像我這樣專門遞送,不假他人之手的“以吏馬馳行”,的確是最高規(guī)格的了。
嬰齊顯出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知文書所奏何事,如此要緊?可否說說,讓我們這些小吏長點兒見識?
這個臣的確不知道,那小吏收起了笑容,就算知道也絕對不敢透露,會腰斬的。請諸君幫臣備好良馬,臣明天一早趕路。
嬰齊道,這個自然的。足下請進驛置歇息,進膳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幾個人擺好晚膳,嬰齊提議道,驛置還藏有幾罈好酒,不妨大家羣飲爲(wèi)樂?
衆(zhòng)人轟然叫好,那小吏聽見有酒,眼睛放光,嘴上卻仍遲疑道,好是好,就怕明晨起不來,誤了公事。郵使每天行多少裡,都有嚴(yán)格規(guī)定的。
嬰齊道,這個下走豈有不知。明天挑匹好馬給足下,絕對讓足下比規(guī)定時間早到甘泉。說著已經(jīng)倒了一樽酒,遞給那小吏。
那小吏本來意志就不堅強,現(xiàn)在眼睛見了酒,哪裡能夠推拒?欣然接過,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滿意地叫道,真是佳釀。嬰齊也給其他幾位小吏斟滿,大家邊飲邊大歌歡呼,霎時間,一罈酒就見了底。嬰齊道,今天能和水衡都尉的府吏一起飲酒,真是有幸。乾脆再把剩下那壇也全飲了罷。
那小吏這會兒興致高漲,再無任何異議,由嬰齊給他斟滿。而這次,嬰齊已經(jīng)在他的酒樽抹上了一些可暫時致幻昏迷的藥粉,那是小武給他的,也是劉麗都的遺物。漢法,不管是毒藥還是可使人昏迷的藥,只有王侯大吏才準(zhǔn)許收藏。那小吏怎麼會想到一個驛置的尋常小吏會有這些,他喝下這杯酒,不長時間就歪倒在席上,昏睡了過去。
嬰齊趕忙從他腰間解下絲囊,絲囊靠著腰間的裡側(cè)原來還有一塊木質(zhì)的封簡,封簡上有三道契口,用細(xì)繩纏了三道。這塊封簡兩頭薄,中間墳起的部分被剜了個四方形的凹槽,凹槽裡是一塊封泥,已經(jīng)乾燥了。嬰齊將那封泥放在燈下細(xì)細(xì)察看,上面是凸起的“水衡都尉印”五字。木簡的封泥上方有墨書的幾個大字“水衡密奏”。下面是幾行小字:“印破印曰水衡都尉印十一月辛巳卒未央以馬馳行”。
嬰齊暗叫,好險。幸好是路過渭城,他這個“水衡都尉印”竟然破了一個角,我還能照原樣也刻破一個角,換了郭破胡,恐怕就麻煩了。他馬上拿出刀筆,在燈下細(xì)緻地仿刻。
沒多少功夫,將印刻好,他仔細(xì)比較了一番,確認(rèn)一般人絕對看不出破綻,然後果斷地?fù)赋瞿敲斗饽唷D欠饽嗲锎嗳酰粨钢戮统闪怂槠K忾_細(xì)繩,從絲囊裡掏出兩片對合在一起的木札。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那上面寫的是:
臣充以徵和二年十月乙丑率執(zhí)金吾車騎掘蠱長安諸官寺、民居,歷十餘日,掘得桐木人數(shù)十,桐人胸腹間分書陛下、趙婕妤及皇少子名諱。經(jīng)胡巫勘驗,信爲(wèi)行巫蠱所用。桐木人僉可半尺許,關(guān)節(jié)靈便,拜送起臥一如真人,爲(wèi)防萬一途中亡失,桐人遣他使者送詣。臣不敢自專,冀陛下明斷。
這文書中無半句涉及皇太子,只說是搜索諸官寺和民居所得,嬰齊不禁暗暗叫苦,這江充果然狡猾,在文書中隱晦其詞,連證據(jù)也不和文書一起寄送。那真正的奏告文書,想來還有其他使者遞送了。萬一使者走萬年驛,不知郭破胡能否對付。不過,現(xiàn)在這封文書既然拆開了,也不妨抄錄一下。他趕忙拿出刀筆,將這封密奏按原樣抄錄。然後將原書捆紮,裝進絲囊,用泥巴將木槽填實,蓋上印信,重新系在那小吏的腰上。他明天醒來,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曾有人動過。嬰齊看著那小吏昏睡的面孔,想下一步怎麼辦,是繼續(xù)在這裡等候,還是立即趕赴萬年,和郭破胡會合,一時感慨萬千,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夕陰街的水衡都尉府,江充心裡同樣忐忑不安,未來幾天的結(jié)局也充滿了驚懼。他又登上他的闕樓,望著冷冷清清的夕陰街,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街上半個人也沒有,只有城門方向有燈籠的光亮,那是城門校尉的衛(wèi)卒在巡邏。長安城是陰沉而闊大的,四圍都是宮殿飛檐的影子,整個城市,宮殿佔了三分之二,這就是偉大的長安城。江充每當(dāng)心煩意躁的時候,深夜登上他的闕樓,遙望著長安的屋脊,心裡就會慢慢安定,能如此端詳這偉大的城闕,是一種福分,決不能輕易失去。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害怕什麼?多年來我千辛萬苦,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誰不喜歡我,誰就必須付出代價。他腦中想象著劉據(jù)被腰斬成兩塊的情景,心裡充滿了一種報復(fù)過後的虛幻的快意。
阿翁,這麼晚了還不睡嗎?一個聲音傳入他的耳朵,他回過神來,聽出是兒子江捐之的聲音。
你來幹什麼?江充不快地說。他對這個兒子很疼愛,這是他惟一的兒子,但是他不喜歡將自己的心事告訴他。因爲(wèi)這兒子和他的性格不但大不相同,而且屢次挑戰(zhàn)自己作爲(wèi)一個父親、一個戶主、一個二千石大吏的權(quán)利,總是勸告自己不要太囂張。囂張?可笑,沒有自己的囂張,作爲(wèi)我的兒子,你能夠享受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嗎?這個世道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道:不是劉據(jù)殺死我,就是我殺死劉據(jù)。
江捐之不安地說,阿翁,我聽見了你剛纔的話,你真的要陷害皇太子麼?
江充板起臉道,什麼陷害?是劉據(jù)自己找死,竟敢用桐木人詛咒皇帝。我作爲(wèi)人臣,自然不能聽之任之。他仍舊不肯對兒子說真話。
江捐之道,父親,你何必再瞞我,這樣做,是要赤族的。皇太子沒有任何理由詛咒他的君父,這大漢的天下,不久就是他的。
好吧,江充道,我也不怕你去告發(fā),你是我兒子,你去告發(fā),如果皇帝相信你,他會赦免你一個人,但是我和其他很多的人都會死;如果你不去,我們都可以保全,你能夠進宮當(dāng)郎官,慢慢升遷至二千石;當(dāng)然,還有第三種選擇,你不去告發(fā),我也罷手不幹,那麼等到皇太子即位,我們都會死。那才叫真正的赤族——你是我的兒子,我不阻攔你。
江捐之沉默了。從感情講,他不能在這三條之中作出任何一條選擇,特別是他不可能去告發(fā)父親。然而誠如父親所說的,等到皇太子即位,整個江氏家族都將遭到誅夷。那麼顯然,只有採取第二條選擇了。他是一個人,雖然他不願意傷害別人,但是更不願意別人傷害自己。他只有哀嘆道,父親,你有沒有必然的保證一定會成功呢?
這句話激起了江充的憤怒,去,你不是我的兒子,這世上哪有什麼必然可以保證的事?成則王侯,敗則魖鬼。大丈夫不敢拿命運去賭博,難道一輩子去小心謹(jǐn)慎地侍候他人嗎?而且關(guān)鍵是,人家是否永遠(yuǎn)樂意你的侍候。
江捐之不敢答話,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小跟著父親逃亡關(guān)中,養(yǎng)成了擔(dān)驚受怕的性格。雖然形貌倒像個雄赳赳的男子,內(nèi)心卻很畏懦,自卑而敏感。看見自己喜歡的女人,也只在心裡愛慕。像以前見到靳莫如,在家臣的極力慫恿下,才告訴父親,求父親派人去求婚。雖然頗有波折,那女子卻意外地讓他得到了,這甚至讓他有些得意。好日子纔剛剛開始,他知道,一切都是父親給他的,他不願意因爲(wèi)父親的所爲(wèi)再次失去。
江充見他這個樣子,語氣緩和了,唉,真是不肖之子。老實說吧,你阿翁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貿(mào)然行事。我看皇帝想換太子已經(jīng)很久了,你要知道,雖然他是大漢帝國至高無上的天子,卻也不是事事能順著自己的意願來的。廢掉一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太子,廷議時絕對通不過,御史會駁回詔書。難道他想強行拂逆羣臣的意見,而被天下罵爲(wèi)無道之君嗎?我這是在幫他,江充說著,語調(diào)都開始抖了起來,雖然我敢說,他應(yīng)該感激我,但是我永遠(yuǎn)只能裝糊塗。如果讓他知道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們都會沒有命。
江捐之瞪大了眼睛,幫皇帝,天,皇帝還要人幫?
對,江充道,皇帝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已經(jīng)派人從兩條驛路送文書給甘泉。一條走渭城,一條走萬年。走渭城驛的,發(fā)送的只是普通文書;走萬年驛的纔是這次事件的重要文書。雖然料想劉據(jù)一向怯懦,不敢派人去劫掠郵人。但是,也不能指望他的掾?qū)俣既绱死蠈崱_@幾日內(nèi)甘泉宮當(dāng)有報文,希望皇帝能頒下虎符,讓我發(fā)兵馳圍明光宮。只是消息絕對不能讓劉據(jù)知道,否則就憑我現(xiàn)在手中這點力量,僅僅他的明光宮衛(wèi)卒,我都制不住。不能讓他狗急跳牆,我已經(jīng)派人監(jiān)視明光宮,看他們有何動作。
好吧,阿翁,你所做的總有你的道理。不過除去太子之後,阿翁想要扶植誰爲(wèi)太子呢?
江充道,那本來不是我有興趣管的,其實誰當(dāng)太子都行,只要不是劉據(jù)。不過丞相和貳師將軍都希望扶持昌邑王,我看也只有他合適。現(xiàn)在我和他們關(guān)係都很不錯,再加上有擁立之功,將來封個萬戶侯應(yīng)該不成問題罷。
江捐之臉色蒼白,阿翁難道確信自己和丞相、貳師將軍能夠一手遮天,只要想扶植誰,就一定能做到麼?
江充不悅地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真是枉爲(wèi)我江充的兒子。你要明白,如果凡事都畏首畏尾,就什麼也做不成。哼,誰敢拂逆丞相和貳師將軍?對了,還有一個人一定要除去,就是沈武那豎子,上次射殺你叔叔的仇還沒有報呢。
啊,沈武不是和阿翁言歸於好了嗎?江捐之驚道,上次臣婚禮,他還來祝賀的,臣看此人恭儉能讓,是個人才,何苦要害他。至於叔叔的死,恕臣直言,那是叔叔罪有應(yīng)得,誰做了京兆尹,都會那麼做的。叔叔也太蔑視王法了,皇帝看阿翁的面子,才容忍了他。倘若將來阿翁寵衰,叔叔即便不死,也一定會連累我們滅族。
你懂什麼?江充道,即便你叔叔有罪,也輪不著他來管。上次他突然上門祝賀,我一直覺得古怪,你切莫小看了此人,我總覺得他有哪裡不對勁的。後來我總算想通了,此人的心計和狠毒只會比我強,不會比我弱,只要上天給他機會,你當(dāng)他是吃素的?那個掖庭令趙何齊原本和他是一夥兒,後來可能和他有隱怨,他竟然不顧相互的利害關(guān)係,慫恿我將他處死。我曾經(jīng)派人混到他家當(dāng)門吏,最近收到秘報,他妻子的死可能和趙何齊有關(guān)。然而要算起來,我纔是直接害死他妻子的人。爲(wèi)了那個女人,他連趙何齊都不放過,豈能對我善罷甘休?哼,不過這豎子命差,暫時沒有能力和我鬥,我自然要抓住機會,絕不能對他姑息。何況他的岳父是廣陵王,他心裡自然巴不得擁立廣陵王。總之不管爲(wèi)了公還是私,這個人都必須死。
江捐之沉默了一會兒,長嘆道,阿翁,臣真的不明白爲(wèi)什麼大家一定要你死我活。都是爲(wèi)天子辦事,相互和氣一點不好麼?
江充哼了一聲,那是因爲(wèi)你沒有嘗過逃亡的苦楚。當(dāng)年阿翁我?guī)е闾油鰰r,你年紀(jì)還小,也許還以爲(wèi)那是遊歷山川罷,哪裡體會得到你阿翁時時有斷頭的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