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玥彷彿看不見她的抗拒,笑意愈濃,語氣也愈發恭順道:“這會兒溫度剛剛好,絕不會燙口。便是苦澀些,也是良藥苦口利於病,更何況這還是太后的心意。紀小姐總不會不給太后娘娘面子吧?”
紀芷湮望著那碗濃黑如墨的藥,只覺有股說不出來的厭惡,待要推開時卻又遲疑了,因爲如玥說了下一句話。
“便是不看太后娘娘的面子,皇上的面子紀小姐也不看了麼?”
紀芷湮懶怠看她那張笑裡藏刀的臉,二話不說接過藥來便喝了個底朝天,勾脣冷笑道:“藥我已喝了,你如今可能回去向太后覆命了?”
如玥笑得恭敬而溫柔,“紀小姐果然很識大體。如此,奴婢便祝紀小姐玉體早日大安,奴婢告退。”
紀昀晟默不作聲地揮手,便有人打賞了如玥和衆人,一併好生地打傘送出去。從始至終,他只望著面色沉冷的紀芷湮,疑惑道:“湮兒,爹爹瞧著你臉色不大好,莫非是剛纔慕太后命人送來的那晚藥有什麼問題不成?”
紀芷湮眉色冷峭似二月冰霜,許久才舒緩了眉頭,輕吐:“爹爹放心,那藥沒事。我只是不喜慕太后這般仗勢欺人罷了。”
“果真只是如此?”
紀芷湮強自掩下心頭的不快,展顏一笑,“只是如此。爹爹也知女兒和她之間素有嫌隙,她偏偏要這般假充好人博名聲。她給我的東西,便不是有毒的,但也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還推脫不得,倒教人心裡十分不舒服。”
紀昀晟臉上的疑慮稍稍淡去,拍了拍她的手,道:“她比你位尊,又是日後要時常相見的,如不是十分過分之舉,便忍耐些吧。”
紀芷湮“嗯”了一聲,只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倒沒有再說話。
“相爺,小姐。”卻是雲意從外頭回來了。
紀昀晟忙正色道:“如何?”
“奴婢方纔悄悄到外頭去探一探,果然聽見那些個宮女太監私底下議論了小姐許多壞話。多半是怨小姐太過嬌氣,還沒入宮就這樣折騰底下的人,大雨天害得他們出宮來送這些個東西。他們還說,還說……”
“他們還說了
什麼?”
雲意遲疑了一下,才道:“他們還說,小姐此刻還不是皇后呢,就急著擺出了皇后的架子。即便日後真的入宮當了皇后,也不過是個短命鬼,有什麼可得意的?”
紀昀晟勃然大怒,拍案道:“那些奴才好大的膽子,居然說出這樣不敬的話來咒本相的女兒,倒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得把他們抓回來,好好罰一通才是。”
相反之下,紀芷湮的反應卻很平淡,她起身攔了紀昀晟重新坐回去,又掏出貼身的膏藥爲他塗抹被碎瓷片割傷的手掌,溫言道:“爹爹何苦跟幾個奴才生氣?明知他們背地裡也說不出什麼主子的好話來,更何況今兒這樣的差事的確辛苦,奴才們便有幾句怨言也是正常的。咱們還何苦去難爲人家?再者,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了麼?我的生死,由天由命由我,卻是輪不到幾個奴才來決定的。”
她說得淡然寧靜,彷彿世間萬物,生死一事於她不過是浮雲過隙,全然不值一提,倒隱隱露出幾分超然之意來。
紀昀晟望著她,眼中餘怒未消,“可你現下正病著,被這些個奴才這麼一咒,總是晦氣。”
“我們醫者,是從來不忌諱這些個生生死死的,畢竟我們比誰都清楚生死不過是每個人一生中的必經之路。不說別的,便是這些年冷眼看著多少人求醫被拒死在眼前,看慣了生死無常的人,還怕別人說兩句麼?更何況我的病原是舊疾,雖不能痊癒,卻也不是致命的疾患,倒無須太過操心。若真的操心,倒真的不能好了。”
紀昀晟原還想和她說一些宮中之事,此刻聽了這話,便生生把話給嚥到了肚子裡去,囑咐道:“那你便靜靜養著,再別多想這些事情了。若有什麼,也有爹爹爲你擔著呢。”
紀芷湮淡淡一笑,遂轉了話題,和他閒敘起家常來。無非是她纏著紀昀晟問當初他和自己孃親相遇相許的故事。
紀昀晟一聽她提起愛妻,倒彷彿有些傷感,發了許久的呆,直到眼眶紅透才柔語哽咽吟出:“十六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紀芷湮不覺聽得癡了,縱然紀昀晟一字未提,她卻依舊能從這一首詩中聽出他對自己孃親的情深一片。這樣的愛戀超越了生死和時間,是真正令人豔羨的愛情。
她的胸腔漲滿酸楚與感動,哽咽道:“爹爹,若孃親還在世的話該有多好。若她還在,我多想抱一抱她,喊她一聲孃親,也一償有娘疼的幸福。只可惜,我竟和孃親這樣無緣。”
紀昀晟的眼眸溼潤了,一剎那眼底閃過許多複雜的情緒,他嘆聲氣,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堅毅,“孩子,別傷心。爹爹答應你,總有一日會讓咱們一家團聚,總有一日會讓你孃親回到我們身邊,讓你有娘疼有爹愛。”
人死不能復生,這樣的話紀芷湮自然不信,只當他是傷心過度,一時間觸動情腸倒哭得更厲害了。
屋外,雨不知不覺已停了。紀昀晟見她哭過之後臉色愈發倦怠,便催她回去休息。又怕她累著,忙吩咐下人去備了轎子,一路擡她迴雪梅園去。臨別再三囑咐她注意保養,少憂少慮,這纔算了。
回了雪梅園,果然瞧見屋裡堆滿了慕太后命人送來的藥材,紀芷湮看也不看一眼,便對雲意道:“吩咐人都拿去扔了,省得放在這裡我看著礙眼。”
雲意詫然道:“啊,都扔了麼?這些可都是太……”
紀芷湮斬釘截鐵道:“沒有可是,她送來的東西,我是一樣也不會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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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便徑直起身往內室走去。
雲意無奈,只得吩咐下人進來將那些個藥材都搬走,卻不敢真的扔了,只是暫時挪到雜物房去。倒不是怕得罪慕太后,只是她想著這些都是宮裡拿出來的好東西,或許會對自家小姐的病有助益。
待她忙完了回房,卻瞧見紀芷湮正虛弱地伏在牀頭,彷彿是剛往器皿裡吐完東西。她忙上前去探視,關切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怎麼竟把方纔喝的補藥都給吐了呢?”
紀芷湮擡頭,如瀑的頭髮披散而下,只見一張玉顏如雪,眉目如煙,彷彿累極,許久才睜開眼虛弱道:“那湯藥中有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