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皇城,銀色的霜華披灑在鎏金的青瓷碧瓦間,如銀河直落九天般的詩意傾瀉。如許唯美的畫面,終於稍稍沖淡了皇城日間的巍峨煞氣,透著幾分幽情。
這一夜,延陵澈再次深夜外出,按孔吹簫,只是較之前幾日的悠揚婉轉,更添了幾分嗚咽之意。
今兒蘇喜自稱身子不適告了假,是以延陵澈今夜是孤身一人外出。
夜色瀰漫,弦月如歌,往日裡華麗奢靡的曲苑樓臺在夜色的掩映下別有一番清冷幽靜的味道。寂然行走間,延陵澈瞧見地上映照著的長長陰影,忽然生出一股形單影隻的落寞來。不知怎地,他今夜的興致極低,才吹奏了一曲便有些累了,索性只是倚欄而坐,默默望向腳下那座燈火闌珊的宮殿,心頭浮動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疼痛。
忽而,遠處宮殿的深處竟有隱約的琴聲傳來,遙相呼應著他方纔的簫聲,竟是難得的和諧一致。
延陵澈幾乎是立時便激動地站起身來,繼續按孔吹簫,與遠處的琴音遙遙呼應,起落沉浮,都承接得完美無瑕。他的眼前恍惚浮現出一幅琴瑟在御的唯美畫面,竟是他和紀芷湮坐在杏花樹下,一人站一人坐,眉目繾款地對望間,吹奏著一曲鶼鰈情深的樂曲,彼此心意相通,恍若神仙眷侶。
他的眸色,因了心中的念想而愈發溫柔,彷佛春曉之色般能滴出水來。微風寒涼,款款吹拂間,撩起他的衣袂勝雪,與那深濃的夜色恍如一體,望之便如蘭芝玉樹般溫柔沉靜。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一曲奏罷,延陵澈遙望著寂然無聲的未央宮,默默道:芷湮,換你心爲我心,始知相憶深。方纔與我合奏之人可是你麼?
只是浩然天地間,除了月色清幽,夜風如流,誰也不能給他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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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芳茗回屋換了一身素淡不起眼的衣裳便出了門。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在約定的地點等了許久,等來的卻不是延陵澈
,而是蘇喜。
她蹙眉道:“怎麼是你?皇上爲何沒來?”
蘇喜笑瞇瞇地望著她,反問了一句:“皇上爲何要來?倒是你,芳茗,你似乎有些越界了,竟有功夫管起旁人的閒事來。”
芳茗卻不與他廢話,直接道:“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我今夜傳信,只是想向皇上驗證一件事的。皇后中毒一事,果真是皇上授意的麼?”
蘇喜低頭把玩著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主子們的事情,歷來是輪不到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去過問的。還是,你在皇后身邊待得久了,竟對主子起了異心呢?”
芳茗氣紅了臉,連連冷笑道:“蘇喜,你不必拿這樣的話來激我。當初咱們臨危受命,答應了先皇要盡心竭力輔佐皇上登基,芳茗深受皇恩,一日也不敢忘了自己的職責。我只是擔心,有些人時間過得久了,膽子也越發大了,興許會揹著主子去做出一些忤逆犯上的事情來。如此,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觀了。皇上對皇后的心意,旁人不知,咱們卻是看得分明的,他斷不會做出這樣絕情的事情來。我想,這背後定是另有隱情的,對麼?”
蘇喜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緊緊地盯住她,眼中一時閃過許多複雜的情緒,忽然嘆氣道:“好罷,事到如今,只怕我也不能瞞你。此事,的確不是皇上授意的,但卻是端王的意思。是端王容不下皇后,因爲他說,皇室之中可以容得下一個受寵的皇后或是妃子,卻絕容不下一個帝王真心戀慕的女子。換言之,是皇上的用情至深,迫使端王不得不除去皇后。”
許久,芳茗都沒有說話,看她眸光激盪,可知心中亦是掙扎得厲害。過了一會兒,她才嘆氣道:“那麼,皇上知情麼?”
蘇喜面容沉默,低嘆道:“端王的意思,是瞞著皇上,或者索性就讓皇后誤以爲是皇上指使的此事。若他們二人因此反目成仇,倒也算是成全了端王的一番苦心。芳茗,我知道你心善,或者看著有些不忍,只是端王有一句話卻說對了。若能成就了皇上的帝王霸業,莫說犧牲一個女子,便是犧牲了咱們所有人的性命也是值得的。你說呢?”
芳茗別過臉去,怔然道:
“我不知道。”
以她一個旁觀者的目光去看,尚且覺得十分不忍難受。她實在無法想象,當紀芷湮從一開始便知道了湯藥終身有毒的,還能每日安然喝下心中是何等的悲愴。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被自己心愛的人一步步推向絕路更殘忍決絕的事了。
而端王又焉知,紀芷湮的窮途,不會是延陵澈的末路?
然而即便是不忍,即便是難受,以芳茗的身份立場,皆是不能做出任何反抗之舉的。因爲蘇喜說得沒錯,他們存在的意義,便是爲了輔佐延陵澈登上帝位,真正的權傾天下。而其他的,都不重要。
哪怕是不忍,哪怕是難過,哪怕是愧疚,這條路一旦踏上,再難熬也得咬著牙走下去。因爲那已成爲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人一生的使命,可以豁出一切去完成的使命。
凌月等了許久,纔等回來芳茗,只瞧著她滿臉的風霜黯然,不消問,凌月便已知道了答案。
延陵澈,是他,果然是他!
雲意早先叫嚷起來,赤紅著雙目便要衝出去,“那個沒良心的臭男人,枉費小姐對他掏心掏肺,便連性命也能捨了!他居然這樣來答報小姐的深情厚意!”
卻是凌月攔在了她的身前,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道:“雲意,不許衝動!”
她眼中的恨意比雲意的還要來得深沉寒洌,然而始終咬牙隱忍著,一字字道:“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不明白麼?真正能殺死小師妹的並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啊!是,是延陵澈的絕情,逼得她一意求死。如今比起找延陵澈算賬,咱們更緊要的,是如何激起小師妹的求生意念!”
一語驚醒夢中人。
雲意漸漸平靜下來,緊緊抓住凌月的手,望著她流淚道:“凌月姐姐,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凌月淡淡掃她一眼,平靜道:“從今兒開始,咱們須得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向小師妹勸說,務必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教她轉了念頭。如若還是不行,那麼便只能設法尋求外援了。”
雲意私以爲,凌月口中的“外援”,自然指的便是紀芷湮的父親紀昀晟,實則不然。當然,這一點她也是日後才知情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