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女子溫柔近乎呢喃的軟語,延陵澈胸腔裡涌動著的,是心酸與溫暖並重的細流,一點點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擁入內心深處的汪洋,最後剩下的,只是紅塵俗世一般無二的無奈傷心。
他幾乎要忍不住落下淚來,然而怕她發覺到異樣,終究還是抿緊嘴脣忍住了。
許久,他才狀似無意地問出一句:“芷湮,若有一日你發現朕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你會不會生朕的氣,再也不肯理會朕?”
紀芷湮吃吃地笑了,“皇上便是拿話來逗臣妾玩呢。您是天子,又是臣妾的夫君,便是做了再大的錯事,也沒人敢說您錯的。”
他低頭,深深凝視住她素淨如玉的臉頰,“那麼就不要把朕當成天子,不要把朕當成夫君,只看成是尋常人家的夫婿。朕想要的,是你的一句真心話。”
雖然對延陵澈忽然的鄭重其事有些莫名,她仍舊含著笑道:“皇上慣會這樣欺負人,盡給臣妾出一些難題。便是將來看在咱們孩子的份上,臣妾也斷不會與皇上輕易置氣的,平白倒教孩子看了笑話去,羞也羞死人了。”
延陵澈一怔,便也跟著輕聲笑起來,只是那樣的笑意,從未到達眼底。
他幾乎不敢想,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知道了是他親自送的孩子上路,心中會是怎生的怨恨他。
輕輕地擁住懷中的女子,聽著悠長綿細的呼吸聲傳來,他才低頭在女子的耳畔呢喃道:“芷湮,孩子……咱們總會有的。”
話音才落,女子緊閉的眼眸下的眼睫毛忽地輕輕顫動了一下,便有滾燙的豆大淚珠順著眼角滑落。一顆接著一顆,漸漸暈深了衣襟前的素色繡花顏色。
紀芷湮本身就是個醫者,腹中胎兒的不適,不消旁人說,她自己也是能約莫感覺到的。只是凌月一直與她說著不妨事,她也就信了。只是相信歸相信,心裡到底也有些存疑。孕婦原就多思,此刻再聽延陵澈說上幾句有的沒的,未免會有些傷感。
不過陪著紀芷湮略睡了一會兒,便聽見屏風後傳來如意低低的咳嗽聲,那是在提醒延陵澈上朝的時候到了。
他
一面輕手輕腳地下牀來,徑自出去朝著衆人擺了擺手,是以宮人們小聲些,待更衣洗漱完畢,便乘上御輦一路往前朝的方纔行去。
一宿未眠,今兒早朝上延陵澈的精神自是要差一些的,言語間便流露出些許鬆泛之意,如意是個猴兒精般的人物,得了延陵澈的眼神授意,便大聲道:“有本啓奏,無本退朝。”
此刻若朝臣們無甚大事,自會依著皇帝的眼色行事,紛紛跪拜請退。然而誰知就在這時,靖遠侯卻忽然出列道:“皇上,臣有本啓奏。”
見是他,延陵澈倒不由來了幾分精神,心下微微警惕,畢竟昨兒個華妃纔在後宮鬧過一場,今兒早朝素來沉默寡言的靖遠侯便站了出來啓奏,不得不令人生疑。
然而做帝王的人,便是有再多的疑慮,也不會形於顏色,便和顏悅色道:“哦,靖遠侯素來不肯輕易開口,今兒個卻說有事啓奏,不妨說來與朕聽聽。”
靖遠侯倒也不客氣,張口就道:“臣今日晨起聽聞昨兒皇后設的賞花宴上出了一場不小的變故,其間涉及皇嗣一事,諸位娘娘也受了不小的驚嚇。茲事體大,是以臣不得不鄭重,特地來向皇上問上一句,昨兒賞花宴上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
延陵澈淡淡微笑:“靖遠侯好靈的耳報神啊,朕的後宮但有一點子風吹草動,旁人不知道的,你卻是比朕還要來得了如指掌。不過今兒個你既問了,朕便答一句,昨兒個賞花宴無甚大事,不過是妃嬪們玩鬧過度罷了,些許小事,並不值一提。倒是靖遠侯對後宮諸位后妃的矚目,令朕實實刮目相看。”
這樣的明褒暗貶,莫說靖遠侯,在場諸位大臣莫不了然於心,只是大多數抱著的不過是看戲的心理罷了。
靖遠侯到底是兩朝功勳元老,被延陵澈這樣當面譏諷,未免有些臉上訕訕,勉強笑道:“皇上言重了,臣不過是關心情切,絕無干涉後宮事務之心。”
就在這時,戶部侍郎王崇也跟著開口道:“是啊,臣與靖遠侯同此心,到底諸位娘娘是臣等的骨肉至親,娘娘在後宮安心,臣等在前朝才能安心爲皇上效力。若是諸位娘娘在後宮寢食難
安,臣等在前朝自然也是心內惶恐。梅大人說,是也不是?”
這一來,就又拉上了一箇中書令梅庭堅。一個是功勳卓著的靖遠侯,一個是戶部侍郎,再加上一個中書令,這樣的三角組合,倒由不得延陵澈不加幾分仔細。
昨兒個的事,華妃、蓮妃和梅妃自然都有命人傳信給家裡人,只不過梅妃是讓中書令安心,無須跟著攙和進此事罷了。
只是再想撇清關係,終究身在其中,也是不能完全置身事外的了。
梅庭堅便也出列道:“王大人所言自是有理的。只是臣也相信,皇上聖明,斷不會不顧念臣等在前朝忠心爲國的苦勞,而薄待了幾位娘娘去的。”
這樣的話極是圓滑,既全了延陵澈和王崇的情面,又跟著不輕不重地幫腔一句,果然掌管言論一職的人便是巧舌如簧,端的是一個八面玲瓏,兩廂不得罪。
有了梅庭堅的打圓場,一時間朝堂上的氣氛便和緩了幾分。
延陵澈緩緩微笑道:“梅卿所言極是。便看在三位大人忠心爲國的份上,朕也會著意善待幾位愛妃的。”
這樣的話,自然是安了靖遠侯等三人的心。只是他們卻錯漏了延陵澈話語間的含義,延陵澈說的是“梅卿所言極是”,他贊同的是梅庭堅,對靖遠侯和王崇的咄咄逼人可無甚好感。
原以爲事情就此落幕,誰知就在如意再次問衆人可還有事啓奏之時,又有另一人大步出列,卻是紀昀晟。
他淡淡掃了靖遠侯三人一眼,緩緩道:“臣並無甚大事,只想問皇上一句,皇后近來可安好?”
若說一開始他還有些困惑不解,此刻看完這一出鬧劇,便再沒有不明白的了。這些個人是想聯合在一起幫著自己的女兒再後宮爭寵奪權呢,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不爲自己的女兒說上幾句。
到底,這後宮之中的女子若論尊貴,非皇后莫屬。旁的什麼妃呀嬪呀的,又算是些什麼玩意兒呢?就憑著她們,也配來和他紀昀晟的女兒爭寵麼?想他堂堂首輔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斷沒有讓人欺凌到了頭上還不反擊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