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衆人的精力都放在等候延陵澈的到來上,於旁的枝節留意得極少,此刻聽她提起倒也覺得有些奇怪起來。
前兩日因了延陵澈的絕情封宮,未央宮中又去了好些人,一時間偌大的宮殿頓時顯得有些冷寂空蕩。而衆人中,尤以紀芷湮的心情最爲低落,虧得那幾日入夜總有一道清麗婉轉的簫聲相伴,才解去了她心中幾許憂愁。
紀芷湮的手撐在髮髻邊,不無悵惘道:“從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好。便是那簫聲從此沒了也是沒什麼出奇的。畢竟這世上,從來便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不是麼?”
見她話語間說得極傷感,雲意和凌月不免出言安慰幾句:“小師妹多心了,咱們不是一直都陪著你的麼。”
正說話間,忽然聽見有清晰的腳步聲漸漸傳來,衆人神情一振,相顧無言,卻是異口同聲道:“有人來了。”
紀芷湮幾乎是立時起身,跌跌撞撞地便往門口的方向奔去,才扶住門,便瞧見一身黑衣挺拔的男子意態嫺雅而來,周身灑落的月光亦不能奪去他的半分光輝,眉目如畫,沉靜俊秀一如往昔。
然而這一見,卻又令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意。
眼眶一熱,彷佛淚意立時便要涌將上來,她強自忍耐,低下頭去閉著眼,終究是不肯讓眼淚滑落。
當女子慘白如雪的面龐撞入眼簾時,延陵澈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幾乎立時便想奔過去將她擁入懷中,好生疼愛憐惜。只是此時此刻,除了默然相望,他竟是什麼也做不得的。半晌,他揮了揮手,蘇喜便道一聲是,默默退到了身後的一片黑暗中。
而云意和凌月望一望面色沉靜的延陵澈,又望一望扶門而立的紀芷湮,終究只是一嘆,也跟著轉身離去。
待四下無人,延陵澈方開口道:“有話,進屋去說罷。”
擦身而過之際,他柔軟如流雲般的衣袂輕輕拂過她的手背,便如從前兩情繾款時的耳鬢廝磨般溫柔,只是此刻餘下的卻是刻骨的淒冷和落寞。
紀芷
湮的眼珠子略動了動,黑白分明的瞳仁驀地蒙上水霧,終究還是落下淚來。只是那滑落眼角的淚水很快被她伸手拭去,努力恢復冷靜之態,轉身跟隨他的步子入內。
望著女子微微泛紅的眼角,延陵澈便知她方纔定是哭過了,然而卻也只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冷淡道:“謝天說,你今日冒死闖宮執意要見朕。此刻朕已來了,有什麼事,你便直說了罷。”
他來之前,紀芷湮未必沒有抱著一絲希望,盼望著此事乃是事出有因,或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此時此刻,聽著他冷漠如斯的話語,她終究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攏在袖中的手顫抖得厲害,然而她只仰首微微笑著,眸光悽楚,輕緩道:“臣妾想向皇上討要一句真心話。”
延陵澈外表看似平靜,內心亦是激盪得厲害,須得下了十二萬分的功夫咬牙苦忍著,才能抑制住自己不流露出對她的憐惜和心痛。他低頭喝了口茶,淡聲道:“你問罷。”
雖然在心底提醒了自己幾千幾萬次,縱使到了情斷之日,也不可學那些個膚淺女子般痛哭流涕。可望著眼前這個自己愛了六年的男子,紀芷湮終究還是忍住撲簌落下的淚水。她的臉頰是冰冷的,視線一片模糊,卻依舊執拗地望著他所坐著的方向,從哽咽的喉嚨間艱澀地擠出一個個字來:“今日之事,當真是皇上授意的麼?”
延陵澈望著她,一時間思緒萬千,竟沒有反應過來。半晌,他纔想起她話中所指是何事。蘇喜命御膳房送來滋補藥膳一事,雖不是他授意的,然而卻也不算是違逆了他的心意。只是此時此刻,他只能冷漠以待,又如何能將自己的真實心意告之?若他說了,只怕她便會知道自己的心意,又如何能安穩地待在未央宮中與世隔絕,保住性命?
見他長久地沉默不語,紀芷湮便誤以爲是他默認了,只是不忍開口對自己言明一切,立時淚墜兩頰,悲愴含笑道:“好好好,很好!若這一切都是皇上的心意,臣妾再無二話,唯有默默承受。”
忍了又忍
,他終究還是說了一句:“皇后,封宮一事,於你未必就是壞事。”
紀芷湮眸光微動,似春日裡的湖光水色般瀲灩萬千,“是啊,人這一生終有一死,若默默地在這個曾經和皇上有著溫暖記憶的地方死去,能死在自己心愛之人的手中,終究不算是一件壞事。”
聽她言語悽清,字句悲啼,延陵澈只覺得滿心的煩躁,便起身揮袖道:“看來這幾日的靜思己過,於皇后並無多大用處。朕與你多說無益,便言盡於此,就此別過。”
然而才走了幾步,便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女子溼潤的面頰貼在他的後背,隔著層層衣料,他卻還能感覺到她淚水的熾熱,竟燒得他的心口也跟著隱隱作痛起來。
她的聲音裡充斥哽咽的酸楚,低聲道:“六哥,旁人要害我,我自是不會甘心的。然而你……你無論要做什麼,我總是不會說出一個不字。只是,只是我死之後,你可千萬不要再記得我了。我走以後,你可千萬不能爲我難過。”
這樣哀切的話語,聽得延陵澈心中閃過一絲不祥之意,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惱怒地掰開了女子的手,回身冷冷道:“你且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朕都不會爲你流一滴眼淚。”
他說得這樣絕情,便如一把利刃插在了紀芷湮的心口,使得她又是心酸又是安慰,她含淚而笑道:“好,很好,合該是這樣。”
說罷,她竟再也不看延陵澈一眼,轉身便朝裡走。她的步伐雖有些虛浮,卻一直挺直了背脊,顯然也是鐵了心地要和他恩情斷絕了。
而原該早早離去的延陵澈,卻不知爲何立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只是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女子離去的背影,乾澀的眼眶忽然便有些脹熱溼潤起來。
他忽然捂住心口,面露痛苦,在心底低低道:芷湮,原諒我,對不起。爲了保你性命,朕不得不如此。
可他又怎麼想得到,最後斷送她性命的,並不是端王的雷霆手段,而恰恰是他的絕情寡義。
哀,莫大於心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