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擡起,復放下。
如此反覆,始終都無法鼓足勇氣去推開那扇門。
漱玉低眉,一聲輕嘆從脣齒間溢出。她神情落寞地轉身,陽光明晃晃地照射進她的眼睛,一滴淚從乾澀的眼角緩緩滑落。
她沒有想到,時至今日,她竟然還有眼淚可以流。
隨著吱呀一聲,門突然被打開。漱玉微微側頭,看向門口,只見小蘭一臉焦灼地正往外張望著,見是她,明顯長吁一口氣,叫道:“姑娘,我日盼夜盼的,總算是把你給盼回來了。只是……”說到這裡,語氣裡分明帶了幾許惋惜。
漱玉的心,便沒來由地懸空了,想上不能上,想下不能下,就那樣孤零零地吊在半空中。她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可卻依然強撐著笑容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小蘭點了點頭,目光裡帶了些輕微的憐憫,低聲道:“ 王爺昨天回來了。”
“什麼?”漱玉失聲驚叫起來,作勢就要破門而入,嘴裡一邊喃喃念道:“他現在在哪裡,我要見他……”
“可是已經遲了,他昨天很晚纔回來的,叫我溫了壺酒,在你房間裡自斟自飲。從頭至尾,他都不曾笑過。因此,我們也都不敢靠近他。天亮的時候,我想著他應該醒了,於是給他端了熱水過去。可是敲了半天門,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覆。於是我斗膽叫管家把門給撞開了,房間裡空無一人。若非桌子上仍擺放著酒杯,恐怕連我都要忍不住以爲那不過是我自己生出來的臆想了。”小蘭說罷拉過漱玉的手,柔聲道:“你一個人走了那麼久,我一直都很擔心你,也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如今,看著你完好回來,我心裡十分高興。走,我們先進屋去說話吧!”
漱玉沒有說話,任由著小蘭把自己帶進房間。
房間還是漱玉從前居住的房間,物品的一應擺設,也是絲毫不曾改變。可是漱玉坐在那裡,卻總覺得自己全身都不舒服。她不知道,變得究竟是這房間,還是她自己?是她不再適合它,還是它不再適合她?
漱玉想不明白。
小蘭泡了杯玫瑰茶,給漱玉倒了杯,笑意盈盈道:“過去的事,就權當是過去了吧!人活著始終都是要向前看的,至於過去,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漱玉不說話,只是一雙眼睛,宛如冬天雪地裡白狐的眼睛,亮晶晶地彷彿能照亮黑夜。
小蘭在漱玉的注視當中,禁不住心兒猛跳,一張白淨的臉也跟著染上一抹異樣的緋紅,卻還兀自強笑道:“怎麼,姑娘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麼?”
漱玉嘲弄地小了,她搖了搖頭道:“你說得沒錯,過去的東西的確就是已經過去了,沒有什麼值得再留戀了。不管是事,還是人。”說到最後三個字時,她特意加重了語氣。果然,她話音才落,就看見小蘭的臉以誇張的速度漲紅起來。倒頗有幾分燎原之勢。
漱玉心中如明鏡般,面上卻也依然維持著淺淡的笑意,環顧了下週遭道:“我不在府裡的這些日子,府裡上上下下應該都是你在打理吧?”
“回姑娘的話,是的。但小蘭一直恪守本分恪盡職守,從不敢僭越本分半分,更不敢生出任何私心。”小蘭急於表白心跡。
漱玉笑得越發難以捉摸起來,她端起桌上的玫瑰花茶,啜飲了小小一口,感受著玫瑰花的芬芳在舌尖跳躍,暗啞著聲音道:“你不用擔心什麼,過了今晚,我同樣會離開。”
“這裡本來就是姑娘的家,姑娘要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小蘭急忙道。
漱玉搖了搖頭,美目悽迷,低語道:“他若不在,哪裡都不是家。這惜玉府也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我沒有什麼留戀。”漱玉說罷就要往外走。
小蘭趕緊站起身,大聲道:“你明知道我已經生了異心,爲什麼不驅逐我呢?”
“我驅逐你,自然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如你一樣的人慕名而來。既然如此的話,那麼你說我的驅逐又有何意義呢?倒不如讓你留在這裡,隨你性子做個主子。你本來就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相信惜玉府在你手中,只會日漸昌盛。”漱玉語氣凝重地看著小蘭說道。
小蘭靜默不語。、
漱玉扶了扶額頭,輕聲道:“我真的乏累了,你先退下吧!”
小蘭如從前般福了福身,周全了禮數方纔退下。
漱玉看著她做這些,卻只覺得可笑。事已至此,雙方俱是明瞭箇中緣由,又何須再這般做戲,故意示弱呢?她若是想要惜玉府,大可以明坦坦地直接問自己要,爲什麼卻一定要在背後耍弄這些小心思呢?
漱玉看不透、想不懂,並且不願意看不願意想。
這一夜,漱玉睡得比在山上要更加不安穩,並且還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中,腳底下的路,全是用妖嬈的紅色花瓣鋪墊而成,她走到哪,那片近乎詭異的紅就會跟著蔓延到哪。無論她怎麼逃,也逃不出那抹紅的糾纏;無論她怎麼哭,也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給她一句安慰。她只能無助地站在那裡,雙手掩面,試圖掩藏自己的內心。忽然間,猖狂的紅色有了收斂的現象,它們的顏色在逐漸變淡,連帶著觸角也開始萎縮退化。到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漱玉擡頭,就看見了他。
雖然只有
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什麼都看不清,哪怕是他那雙如狐貍般狡黠的眼睛。但漱玉卻敢篤定,那個人一定是他。
醒來時,夢裡情節已忘了大半,只留下一個大概的輪廓。漱玉靠在牀榻上,細細回想許久,可是除了那個看得不甚清楚的影子以外,竟再也沒有別的記憶了。自此是舊傷未愈,又添新愁,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小蘭對漱玉是存了愧疚之心的,故而一直沒有勇氣敲開漱玉的門。清晨,張媽做好了飯菜,喚她吃飯,她也一直心神不定的。張媽心中生疑,於是追問道:“姑娘心裡可是有什麼心事?”
小蘭點了點頭,並不欲多言。
張媽輕嘆口氣,幽幽道:“我是個老婦人,沒什麼學問,也不懂得說些好聽的話逗姑娘笑。若是玉姑娘在,她一定能夠讓你每天開心地笑。”
小蘭嗤笑道:“即使她在,我也不一定能夠每天都笑。”
張媽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有些時候,人的慾望太大,就會矇蔽心智。”
小蘭冷笑連連,“張媽,我不管你都知道些什麼,但是最好不要試圖勸阻我。從我走上這條路的那天起,我就沒有想過還能回頭。”
“你這又是何必……”張媽看著小蘭憤然甩袖離開的身影,禁不住嘆道。
漱玉是在晨光微曦時離開的,整個惜玉府都靜悄悄,只有鳥兒的輕啼與花兒的芬芳在空中流竄肆虐。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看著這座曾經承載過自己悲喜歡樂的府邸,只覺得所有的過往都像是一陣風一片雲,瞬間就能消散於無形。而她,不管伸出的手握得有多緊,也捕捉不了最後一絲溫暖。
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場虛妄的夢。
可爲何這夢醒時分,她的心卻這般疼痛?
漱玉含淚推開了門,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反手關上門的時候,突然覺得後頸傳來一陣痛感,眩暈的感覺頓時席捲全身,她的身體不可控制地往下倒去,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張讓自己魂牽夢縈的臉……
霧離鎮,東城清湖畔。
這一路,冷魅是懷著一顆顫抖的心,飛掠而來。可是真的到了目的地,她的腳步卻又放緩。原來近鄉情怯,並非只是一場笑話。
她在心裡暗暗地想,許長歌答應自己的可真的會算數?
近了,近了……
不管腳步再怎麼慢,也終究是走到了東城清湖畔。但見天地茫茫,花草樹木無不蔥蘢,而那個人,也就那樣負手而立,穿著從前在南宮府時最愛的白色長袍。僅僅一個背影而已,他不說話,可冷魅卻覺得彷彿有千萬種喜悅的聲音從耳邊掠過。她頓了頓足,揚起最美麗最明媚的笑容朝他走去。
“你終於回來了。”冷魅拉住他的衣袖,人也跟著繞到他身前,看著他巧笑倩兮。
但南宮塵卻輕輕地推開了她,眸子清澈如水,柔聲低語道:“姑娘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仿若雷擊,冷魅的手猛地滑落,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仍然在顫抖的指尖,又看了看南宮塵一如昨日俊美的臉,突然很想放聲大哭一場。
爲什麼?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的,他活了,屬於她的南宮塵她的夫君終於活過來了。可是,爲什麼他卻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一切,沒有了過往的記憶,他,還會是她的夫君嗎?
上天,你爲何要對我如此殘忍?冷魅頹然跌坐在地,不顧早春尚寒的天氣,也不顧自己石榴紅的裙子是否會被玷污。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想再去顧及了。
她累了,累了。真的很累了。
淚,大顆大顆地從指縫掉落。冷魅從未這樣酣暢淋漓地哭過,只覺得全身的液體都在往雙眼處彙集。
突然,一隻手搭上了冷魅的肩膀。有溫熱的體溫透過輕薄的衣衫傳遞到冷魅身上,那溫暖稀薄,卻讓人心神俱是一蕩。冷魅擡頭,就看見南宮塵澄澈的眸子裡也跟著染上了淚光,他看著她,用微帶乞求語氣道:“可不可以不要哭了……”
“爲什麼?”冷魅紅著眼睛,高擡著下巴問道。
你都已經忘記我了,那麼我的眼淚對你來說,又還會有什麼影響呢?
南宮塵捂住自己的心口,皺著眉頭,臉色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只知道看著你哭,我這裡就好痛。姑娘,我們是認識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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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們不認識。”冷魅搖了搖頭,一臉冷漠地道。
“可是,爲什麼我卻覺得你似曾相識呢?我總覺得……”南宮塵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冷魅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冷魅嘲弄地笑道:“你的直覺,並沒有你以爲的那麼準確。”
“我走了。”冷魅甩開南宮塵的手,面色冰冷地準備起身離開。可是纔剛踏出兩步,就聽見風吹衣聲獵獵作響,南宮塵已然擋在了她的前頭。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讓你離開。”南宮塵一臉堅定地道。
“讓開。”冷魅冷然道。
“不,我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的。”南宮塵並沒有被冷魅冰冷的神色給嚇到,反而語氣更爲堅定起來。
冷魅視線與他在空中交接,心也是沒來由地一動,語氣也跟著軟了下來,道:“如果我不顧
你的挽留執意要離開呢,你會怎麼辦?”
“帶我走吧,或者是讓我跟你一起走。”南宮塵目光溫柔地看著她,道:“你是我醒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全世界,我都只信任你一個人。”
“傻瓜!”冷魅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撲進南宮塵的懷中,舉起粉拳稍稍用力打了下去,嗔怪道:“讓你忘記我,讓你忘記我……”越說越覺得委屈,到最後泣不成聲,手也握不成拳了。
南宮塵探出大掌蓋住她的手,將她的小手抓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給她抹去臉上的淚,討好地笑道:“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以後一定改。”
“改不了怎麼辦?”冷魅很兇地質問道。
“改不掉的話,我就去死!”南宮塵想也沒想便舉起手發誓道。看著眼前這個明眸善瞇的女子皺眉流淚,他只覺得自己心如刀割,恨不得能拿出自己的一切來換取她的傾城一笑。
冷魅一把拽下他的手,呸道:“胡說八道什麼呢,不許再說什麼死啊死啊之類的話。我命令你,必須改掉。要是改不掉的話,就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等著我來調教你。”
“嗯,遵命。”南宮塵抿著嘴笑了起來。
冷魅看著他笑,心情變得越發好起來,揚起嘴角膩歪到他肩上,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南宮塵搖頭。
冷魅一個爆慄敲了過去,叫道:“我是你夫人,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居然連你最愛的夫人也忘記了,當真是罪不可赦!以後要記住了,聽見沒?”
“嗯,爲夫會好好記住夫人的話。”南宮塵乖巧地點頭。
冷魅滿意地笑了起來,道:“這樣才乖。”
南宮塵也跟著笑起來。
冷魅看了眼他的笑容,面色突然又冷了幾分,湊到南宮塵耳邊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以後除了我,不許你再對其她女孩子微笑,否則的話,我就馬上離你遠遠的,再也不管你了,就讓你一個人在山裡被老虎吃掉。”
“嗯。”南宮塵點頭。
冷魅繼續道:“除了不能對她們笑之外,也不能看她們的眼睛。女人都是狐貍精變的,只要你看著她們的眼睛,你的心神就會被她們勾走。到那時候,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了!懂嗎?”
“懂了。”南宮塵點了點頭。
“你低著頭幹嘛?”冷魅奇怪地問道。
“你剛不是說女人都是狐貍精變的,不可以看她們的眼睛嗎?”南宮塵依然低著頭道。
“我是說她們。她們,懂麼?這個她們,是不包括我的!誰讓你說話不看我眼睛的!”冷魅覺得自己簡直是要抓狂了。
南宮塵彎了彎嘴角,臉上揚起一抹無辜的笑意,道:“夫人不要惱了,爲夫發誓以後只看你。”
“那,你是因爲什麼原因只看我?”冷魅撒嬌問道。
“呃……”南宮塵眨了眨眼睛笑道:“因爲我喜歡夫人,夫人在我眼中是最美麗的女人。所以,我忍不住要去看。”
冷魅心中喜悅至極,可是面上卻依然強忍著,只道:“你看我,不能只是因爲覺得我長得好看。因爲好看的女人就像枝頭的桃花一樣,年年都會開,長久不會敗。而我會在歲月的長河中淪爲最殘敗的花,不復容顏。南宮塵,我希望你是因爲愛我纔看我。”
“嗯。”彷彿是被冷魅凝重的語氣所影響,南宮塵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從前,你總說喜歡過於世無擾的生活,你說你不習慣人與人之間的爾虞爾詐,不喜歡掌管什麼權利。那麼,現在跟我一起去西域好嗎?在那個地方,不會有人認得我們,我們可以找個偏遠的小村莊,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你說,好嗎?”冷魅一臉柔情地看向南宮塵,低低道。
聽著冷魅的描述,南宮塵也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雖然,他的確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但他卻清楚地感覺到靠近冷魅時內心莫名的喜悅,他相信,在他記憶還存在的時候,他一定是深愛著這個女子的。
馬車在大街上快速行駛,南宮塵忍不住挑開簾子,看了眼窗外問道:“夫人你看,好漂亮的府邸。”
冷魅挑開簾子,湊過去看,但見惜玉府三個大字高高地懸掛在大門上。她的眼皮頓時一陣猛跳,視線流轉到南宮塵臉上,見他神色平常,這才穩下心來,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道:“不過是尋常府邸而已,沒多少看頭。等到了西域,我給你置辦更好更豪華的府邸。”
冷魅垂眸,在心中低語道:我曾毀了你的南宮府,那麼日後,就讓我再還你一個全新的更加豪華的府吧!
“在想些什麼?”南宮塵突然湊過來問道。
冷魅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什麼。”
“你是沒什麼,可我有。”南宮塵鼓起腮幫子道,語畢,迎上冷魅驚訝的眸子,低頭吻了下去……
“傻瓜魅,我會一直愛著你,即使寂寞如雪。”這是她神智尚保持清明的最後一刻,聽到的最溫柔的情話。而下一秒,強大的歡愉已然將兩人的理智都消失殆盡……
他們終於迎來了一個寒冬積累下來的早春。
這是隻屬於他們的早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