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卓溪並沒有回王府,沒了冷魅和張卓溪的王府,沒了要復仇的信念,王府之於張卓溪,當真就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他進了一家酒肆,在最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叫了十壇稻花香,一碟火爆豬耳。
酒肆在一條小巷的盡頭,規模很小,可是桌子凳子卻都擺放得整整齊齊,一應物品也都擦得很乾淨,讓人看起來就有種家的感覺。當然,會有家的感覺的人也只是那些平民百姓。對於張卓溪來說,這樣一個地方最多就讓他覺得足夠安靜。但,有安靜這點,就已足夠。
張卓溪此刻最最需要的就是安靜,他需要這種靜來好好梳理下進來所發生的事。
酒已上桌,火爆豬耳卻還沒有出鍋。
張卓溪倒了滿滿一大碗酒,一仰首,一口氣便幹了個底朝天。
小巷盡頭的酒肆,來的往往都是最尋常的百姓。尋常的百姓家,自然也不會有人一口氣叫上十壇酒的勇氣,更不好一人自斟自飲還如此豪爽。
所以,雖然張卓溪一聲不吭,光坐在那裡喝悶酒。可是大家卻還是不約而同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衆多道目光當中,有一個人的目光尤爲炙熱。
一般來說,這種炙熱的目光一把只會出現在男人眼中。可是這道目光,卻來自一個女人。一個不算是很漂亮,可卻也同樣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雙眼就像是一汪水,含情脈脈地看著張卓溪,三千如瀑青絲鬆鬆垮垮地挽了一個髮髻,露出雪白修長的脖頸。
“夜已深,公子怎麼還在這裡一人獨醉呢?”那個一直注視著張卓溪的女人終於開口說話了,她扭動著自己纖細的腰肢,舉著酒杯走到張卓溪對面做下。
張卓溪擡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面色並沒有多大的起伏,只是笑了笑,道:“夜深了喝酒纔是最好的時辰。”
“說得好,可是再好的酒,一個人喝始終都是喝不出什麼味道的。”女人笑得很甜蜜,眼角彎得很高,看起來就像是垂落的柳條,弧度優美。
“哦,那這樣說來,你是有好的建議?”張卓溪看了眼女人,低聲問道。
今天他的心情委實不好,一個心情不好的男人,如果又正在喝酒的話,那麼他的思緒總是最混亂的。因此,張卓溪也就一反常態地迴應了這個前來搭訕的女人。他瞇了瞇眼看著她,竟然還覺得她長得不錯。這可真是個見鬼的認識,畢竟,打張卓溪見到漱玉後,就再也沒有把其她女子放進過眼裡。
“我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女人,最沒心思的。但對於喝酒這事嘛,我的建議卻絕對是最好的。”說完這句話,她也不管張卓溪有沒有點頭答應,便徑直拿起桌上的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也不吭聲擡頭就喝了下去。
張卓溪看見她把酒杯翻轉的時候,一滴酒也沒有掉下來。不由讚賞地笑了,嘆道:“不錯,果然是個很好的建議。”
美人加美酒,試問,又還有比這更好的建議嗎?
“你叫什麼名字?”張卓溪問道,可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在這樣的場合,問這樣的話題,不是純粹自討無趣嗎?
可是他對面的這個女人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她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愛了很多年的情人般,用最溫柔的語氣道:“你可以叫我香香。”
“香香?爲什麼?”張卓溪追問道
女子這會卻皺起了眉頭,一雙眼也幽怨地看向張卓溪,彷彿在惱怒著什麼。可是沒多過多久,她又吃吃笑了起來,她把手伸過來,離張卓溪很近,道:“你聞到什麼了嗎?”
“香,很香的味道。”張卓溪深吸了口氣答道。
叫香香的女子再度笑了起來。
一個懂得笑的女人,總是很難讓人討厭的。更何況,她長得也的確不招人厭。而她自己也彷彿十分懂得這個道理,因此她已經起身,從張卓溪對面的位置上挪到了張卓溪的身側。她拿起酒罈,屈起手臂倒酒,寬鬆的衣袖也隨著滑落在手肘處,露出她光潔如玉的肌膚。
張卓溪一直在盯著她看。
香香也很滿意這樣的結果,但很快,她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因爲她聽見南宮塵饒有趣味地道:“你雖然很香,但卻絕不會是最香的。”
“難道還有人比我香?”香香不悅地反問道。她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不管遇到的是什麼人,從沒有誰否認過她的香。可是此刻,這個男人卻直言指出有人比她更香,這無異於是對香香最大的侮辱。
但張卓溪卻依然喝酒,他喝得不急不緩,一點自責的樣子也沒有。彷彿他剛剛說的話,不過是在闡述一個事實罷了。
“那個比我香的人是誰?”香香卻不肯罷休,依然追問道。
“喝酒。”張卓溪這次又對她笑了笑,並且拿過桌上的酒親自給香香斟了一杯。
當一個孤傲的男人願意親自給你倒酒的時候,這就證明他其實已經在給你道歉了。香香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她也就沒有繼續
生氣下去了, 而是調皮地笑道:“那位比我香的女人,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吧?”
“喝酒。”張卓溪舉起酒杯,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這樣的。你愛她,所以才認爲她是這個世界上最香的女人。可這種觀念其實是盲目的,不真實的。所以,不管你怎麼說,我畢竟還是這個世界上最香的女人。”香香很自豪也很得意地說道。
“這個很重要嗎?”張卓溪挑了挑眉問道。
“當然很重要了。公子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曾是望月樓裡最火的頭牌。其原因有二,第一,因爲我很會喝酒;第二,因爲我很香。望月樓是什麼地方,那裡的美人兒簡直就是扎堆,可是我這樣一個長相併不出衆的女人卻能在當中脫穎而出,成爲老鴇最倚重的人。這就足以證明香有多重要。它,就是我最重要的工具。不,甚至可以說,它是我的賴以生存的鐵飯碗。”香想說起這些的時候,她的眼睛就彷彿會發光般。
可是張卓溪卻只是淡淡地笑了,道:“這樣高的身價,這樣香的人,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啊!”
“那是自然,我成頭牌之後,就從來不曾來這種地方喝過酒了。雖然我知道這地方的酒不摻假,是最真的酒。但我卻再也沒有勇氣往這裡踏上一步,我的潛意識裡,已經將我自己和這樣的地方完全劃分開了。”香香揚起嘴角,驕傲地道。
“可你卻還是來了,不但來了,還跟我這樣一個沒有品位的人聊了這麼久的話。”張卓溪自嘲地笑了笑。
香香的眼睛卻越發亮了起來,她盯著他的臉看,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原本是不樂意來的,雖然最後還是來了,可終歸這心裡是不情不願的。可是看見你的剎那,我忽然間就覺得自己剛纔做的決定有多正確了。畢竟,像你這樣的美男子,可不是哪裡都有得見的。”
“過獎了。”
這樣的讚賞,若是換了其他男人聽了一定是心花怒放,可是張卓溪畢竟不是一般人,香香的這番話聽在他耳朵裡,也就跟其它的話沒有什麼兩樣。他眉眼未動半分,甚至臉眼皮都不曾擡動,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機械地倒著酒。
就在香香以爲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卻又突然開口了,他問道:“你是誰派來的,找我有何事?”
能讓望月樓的頭牌屈尊降貴來這樣的酒肆裡喝酒,看來背後的那個人一定不簡單。只是,那個人是誰,又何以費這番心思?這些,張卓溪倒真是好奇地很。
香香果然也是個極爲懂得吊人胃口的女人,她柔媚地笑著,卻就是不明說,只是道:“你如果想知道的話,爲什麼不趁現在月色浪漫,跟我一同去散散步賞賞月呢?”
“也好,剛飲畢酒,再去散散步賞賞月,這的確是個十分不錯的建議。”張卓溪說話間,叫了小二過來買單,然後又抱起桌上僅剩的最後一罈尚未開封的酒罈。
香香顯然覺得這樣做很滿意風度,視線從桌子上移到張卓溪的懷裡,再又移到桌子上。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彷彿在暗示著張卓溪將酒放回去。
張卓溪會放回去嗎?
張卓溪當然不會放回去,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在乎世人目光的人。更何況,他酒癮還未完全消除。
對著皓月,吹著涼風,旁邊再有個萬千人傾慕的女子,這樣詩意的環境下,如果沒有酒,豈不是掃興。
張卓溪彷彿一點也不在意香香要把自己帶到哪個地方去,他一邊走著一邊仍然沒有忘了喝酒。最後,香香都只能看著他承認道:“我看得出來了,你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
“怎麼說?”張卓溪瞟了她一眼,但目光快速便又遊蕩開了。
“因爲一個人只有在他十分不快樂的時候,他纔會這麼喜歡喝酒。而且是在邊走路的時候邊喝酒,途上的風景包括身邊的人,他統統都錯過了。”香香偏著頭,邊想邊說道:“可是這樣的做法其實很愚蠢不是嗎?”
張卓溪沒有吭聲。
香香繼續說道:“我要是你,遇見一個喜歡的人,不管用盡什麼手段,耍弄什麼花招,我也一定要將他牢牢地綁在我身邊。”
“可我是男人,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張卓溪這次居然沒有反駁香香的話。
他這樣回答,其實也就代表他已經承認了香香的設想。他的確是在爲了一個女人,一個他喜歡的女人而神傷。
香香爲自己的設想成立而竊喜,當然,她並沒有將這份竊喜表露在臉上。她依然一本正經地看著張卓溪,像個經歷了很多事情的長者,一臉語重心長地道:“男人跟女人的確有很多地方不同,但在某些地方,卻是相同的。打個通俗的比方,上帝給了男人一跟棍子,卻給了女人一個湖泊。雖然兩者所擁有的不一樣,但其實上帝給他們這兩樣東西時的目的卻是一樣的。所以在愛情上,男人跟女人其實根本就不曾分過家。只是,你們男人往往過於心高氣傲,一點小事就耍大男人主義。”
香香這個通俗的比方,顯然是張卓溪所沒有料到的,他撲哧一聲,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張了張嘴,半響才問道:“這些個話,都是誰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來的,怎麼樣,是不是很是一回事?”香香撅著嘴,笑得十分天真可愛。
張卓溪的心情也終於跟著好了那麼一點,他點了點頭,道:“的確是有那麼一回事。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的,最好還是不要說這樣的話。”
“爲什麼?”香香眨巴眨巴著眼睛問道。
張卓溪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自己話中的意思,但還是認認真真地解釋道:“因爲一個太聰明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把男女之間的事都看得很通透的女人,往往都會讓男人失去興趣的。”
“你這樣說,還不如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是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敢娶的。”香香素來口快,一把將話頭搶到自己嘴裡。
張卓溪有些啞然,原本還擔心著香香會難過。可是香香卻依然是一張笑臉,這張笑臉格外生動明媚。你若是在下著小雨的江南街頭遇見她,你一定會覺得這樣的女子必然是個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聰慧美麗。
張卓溪忽然就感嘆起人生來了。
人生啊,永遠都是這麼地不對頭。看起來最純潔最像一支蓮花的人,卻也往往是處在最骯髒的地方當中。
如眼前的香香。
張卓溪總覺得,如果香香生在一個尋常百姓家,能溫飽,那麼她一定是個溫婉可人的女子。一定會有很多男人傾心愛慕,她家的門檻,怕是都要被求親的人士給踏破了。
可是……
哎,造物弄人。
張卓溪這邊正感慨萬千著,香香卻突然說話了,她看著張卓溪的眼睛,眼含春水,媚眼如絲地問道:“跟你說了這麼多話,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特別壞,特別不知羞恥的女子啊?”
“沒有,你很乾淨。”張卓溪道。
“乾淨?”香香卻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她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很大,連帶著肩膀都開始顫抖。她看了看張卓溪,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道:“你真的是在說我嗎,你說我乾淨?你可知道,這是我這輩子聽的最好笑的笑話。你居然說一個在望月樓長大的女人乾淨?你可知道,我的身體被多少雙骯髒的手摸過,你可知道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無道輪迴,似我這般的人是一定會墮入地獄的。”
“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只要知道,在我眼中的你,的確是個乾淨的女人。不,甚至應該說,你是個乾淨的女孩子。你的笑容很真很美麗,你的心腸同樣也是很好的。”張卓溪手中的酒已經喝完,他搖了搖,然後扔了出去。
“你真的這樣認爲?你確定你不是因爲喝醉了才這麼說?”香香的眼睛,此刻亮晶晶地,宛如天上的星辰。
怕是天上最亮的星辰,也沒有她的眼睛這般閃亮。
“當然。”張卓溪點了點頭,道:“我很少說這麼多的話,你算是個例外。”
“那,我算不算是唯一的例外?”香香仰著頭,帶著笑看向張卓溪。她的笑容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發生了改變,不再似與張卓溪說第一句時的媚笑,而是天真的如小孩子般的笑容。
張卓溪猛然看見這樣一雙眼睛,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但最後,他還是選擇瞭如實回答,他搖了搖頭道:“你不算,只有她才擔當得起唯一。”
“那她怎麼不陪你出來喝酒?”香香嘴角翹了起來,不高興地問道。
“她不陪我出來喝酒,跟我爲什麼這麼晚還要出來喝酒,都是爲了同一個原因。”說到這裡,張卓溪也笑了,他摸了摸鼻子道:“當然,你也許依然好奇,又想著問我新的問題。不過這次,我卻不會再回答你了。”
香香很快接口道:“你不回答我,那是因爲你始終都把自己當做一個男人。”
“難道我不是男人嗎?”香香方纔的這句話讓張卓溪十分受傷,因此,他忍不住反問道。
香香卻咯咯地笑了起來,道:“你是不是男人,我就這麼看著,怎麼會知道呢?這個問題這麼特殊,自然需要在特殊一點的場合才能分得清吶!”
香香笑得過於曖昧,張卓溪一張臉居然也跟著紅了起來,當然,他很快就低下頭去假裝走路,香香竟也沒發覺。
不過,香香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香香忽然停下來,一臉鄭重而嚴肅地說:“王爺,夜深露重,香香就不繼續陪您在外面晃盪了,萬一傷了身子可就麻煩了。再說,男人的身子可是傷不得的,一旦傷了哪,要想好起來,始終都是難的。”
“作爲一個女孩子來說,你懂得實在已經是太多。”張卓溪嘆了口氣道。
“可我早已不是女孩子了不是嗎?”香香又開始笑得勾魂奪魄,她朝張卓溪拋了個媚眼道:“我是女人,嬌滴滴地像初開的玫瑰花一樣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