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圖

司空圖（837—908），字表聖，自號知非子、耐辱居士，河中虞鄉（今山西永濟）人。鹹通十年（869）登進士第。乾符中曾入宣歙觀察使王凝幕，召爲殿中侍御史。因赴闕遲留，責授光祿寺主簿。又爲禮部員外郎。廣明元年（880）黃巢軍入長安，僖宗奔蜀，圖不克從，乃退還河中。僖宗至蜀還，次鳳翔，召爲知制誥，尋拜中書舍人。旋復還河中。昭宗即位，復召爲舍人，未幾以疾辭，居華陰。後歸隱中條山五官谷。朱溫篡唐，召圖爲禮部尚書，不起。翌年聞哀帝被弒，不食而卒。《新唐書·藝文志四》著錄其《一鳴集》三十卷。今存《司空表聖詩集》五卷、《司空表聖文集》十卷，其中賦六篇。

此篇當作於司空圖隱居之時，具體年代不可考。

芳灩灩兮翠綿綿［1］，泥晨霞兮泊晚煙［2］，鬱情條以凝睇［3］，嫋愁緒以傷年。羣企胥悅［4］，幽棲自憐，勝事而何人忘返［5］？賞心而與我相捐［6］。當其玉律驚春［7］，香風拂曙，晴陽小苑之道［8］，紺靄青門之樹［9］。繡轂相追［10］，金羈並騖［11］，攜豔冶以爭出［12］，指狹邪而共趣［13］。貪壯歲之娛遊，惜繁華之易度。豈知低摧上國［14］，寂寞良辰，林幽鶯吊，院古苔新。暗想歌鐘之會［15］，出隨車馬之塵。落日歸臥，懸琴嘆頻［16］，孤枕役故園之夢［17］，一宵驚白首之人。

江楓暮兮江水淥［18］，蕩羈魂兮勞遠目［19］，倚蘭棹兮雨霏霏［20］，歷洲兮衣馥馥［21］。千古兮此時此地，愍輸忠而見逐［22］。邊鴻下兮邊草生［23］，擁玉帳兮滯龍城［24］。折柳厭河梁之贈［25］，落梅傳戍笛之聲［26］。萬里兮此時此日，嘆積雪之徒徵［27］。莫不慘澹傷神［28］，迴環縈慮［29］，念郢闕以回首［30］，憶帝鄉之歸路［31］。雖陽和之暗攻［32］，自眇默而誰訴［33］？

於是情馳天末［34］，黛斂閨中［35］，徘徊暖榭，徙倚芳叢［36］。燕泥滴滴而檐壞，蛛網迷迷而帳空。憐笙罷興［37］，挑錦停功［38］，怨韶光之虛擲［39］，與長夜而還同。若斯者固紛爾多狀，浩然莫窮［40］。彼人情之貿遷［41］，系植物之榮悴［42］，何深衷之委鬱［43］，謝圜煦於天地［44］。縈心夜焚，凝魄朝醉，同垢衣之莫浣［45］，豈萱枝之可慰［46］。願昭暢於春臺，雪胸襟之滯義［47］。

（《司空表聖文集》卷八，《四部叢刊》影印本）

［1］灩灩：水光。

［2］泥（nì）：阻滯。

［3］凝睇：注視。

［4］胥：皆，都。

［5］勝事：美好的事物。

［6］賞心：開心。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捐：棄。

［7］玉律：玉製標準定音器。古以十二音律配十二月，故吹律管以候節氣。《後漢書·律曆志上》：”候氣之法，爲室三重，戶閉，塗釁必周，密佈緹縵。室中以木爲案，每律各一，內庳外高，從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內端，案歷而候之。氣至者灰動，其爲氣所動者其灰散，人及風所動者其灰聚。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靈臺，用竹律六十。“

［8］小苑：指京城長安的芙蓉園，又稱南苑，在曲江西南。

［9］紺靄：青色雲氣。青門：漢代長安城東南門，因門爲青色，故稱青門。後泛指京城城門。

［10］繡轂：繡帳爲帷幕的車子，古代婦女所乘坐。轂，車輪中央車軸貫入處的圓木。

［11］金羈：指裝飾金玉的馬。羈，馬絡頭。騖：奔馳。

［12］豔冶：謂打扮妖豔的美人。

［13］狹邪：小街曲巷。因娼妓多居狹隘的街巷，故以指妓女居處。趣：往，赴。

［14］低摧：憔悴。上國：指京城。

［15］歌鐘：聽歌鳴鐘，謂歌舞歡樂的生活。

［16］懸琴：掛琴於壁。

［17］役：使，有勞。

［18］江楓：《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19］羈魂：飄泊於外地之魂。

［20］蘭棹：船槳的美稱。

［21］洲：生長白的洲渚。馥馥：香氣濃烈。

［22］輸忠：向君主盡忠心。由”江楓“至此一段，爲懷念屈原被逐、行吟澤畔事。

［23］邊鴻：邊地的鴻雁。

［24］玉帳：營帳的美稱。龍城：漢時匈奴祭天之處。

［25］折柳：古代風俗臨別折柳以贈，又樂曲有《折楊柳》。河梁：河橋。《文選》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後用作送別之語。

［26］落梅：梅花飄落。又古樂曲有《落梅花》，又名《梅花落》。

［27］由”邊鴻“至此一段，爲懷念李陵事。李陵因戰敗被俘，有國難投，有家難歸。

［28］慘澹：淒涼的景象。

［29］迴環：反反覆覆。

［30］郢闕：郢都，楚國都城。今湖北江陵。

［31］帝鄉：漢京城長安。此句指李陵。

［32］陽和：春天的暖氣。

［33］眇默：遠貌。

［34］天末：天邊。

［35］黛斂：即斂眉，形容愁苦。黛，古代婦女畫眉之墨。

［36］徙倚：站立。

［37］憐笙：劉向《列仙傳》捲上：”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遊伊洛之間，遇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罷興：沒有興致。

［38］挑錦：撥梭織錦。前秦秦州刺史竇滔被徙流沙，其妻蘇氏思之，織錦爲迴文旋圖詩以寄滔。見《晉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

［39］韶光：美好的年華。

［40］浩然：廣大貌。

［41］貿遷：原指販運做買賣，此指改換。

［42］榮悴：繁榮枯槁。

［43］委鬱：深藏鬱結。

［44］圜煦：天的溫暖。

［45］同：如同。垢衣：髒衣。劉孝綽《答雲法師書》：”豈直淨人之垢衣，將以破羣生之暗室。“

［46］萱枝：萱草。《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毛傳：”諼草令人忘憂。“釋文：”諼，本又作萱。“嵇康《養生論》：”合歡蠲忿，萱草忘憂。“

［47］雪：洗淨。滯義：指凝聚難消的愁苦。

評

此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寫大好春光而自己獨愁並回憶當年京城春遊之盛；第二部分懷念屈原李陵事，二人皆飄泊在外，不能回京，帶有自傷之意；第三部分直述春愁，並表明消愁的願望。作者隱居是出於不得已，眼看唐王朝亡在旦夕，自己又無能爲力，只好隱居山林。隱居本求超脫，但現實之事又使他不能忘懷，所以才愁。這種愁充分體現了司空圖矛盾的心理和無可奈何的心情。賦的語言清新，李調元《賦話》卷二說：”唐司空圖《春愁賦》雲：’林幽鶯吊，院古苔新。‘眼前景，口頭話，一經組織，字字穎妙，讀之若旦晚脫筆硯者。晚唐諸名家若司空表聖、陸魯望、吳子華，大致以新穎爲宗，而詞必己出，面目各不相似。“所評甚是。

（尹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