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殿, 御座之上天子肅容端坐,威儀畢陳,緊繃的龍顏深沉裡是再熟悉不過的陰鬱。
我眼觀鼻, 鼻觀心, 垂首立於衆人之中, 心中多少有些同情正在大殿中央俯首跪拜的幾個同袍。
當今龍心不悅, 當然這個他們無關。他們只是十分湊巧地撞上了某個瞬間, 正好那個瞬間皇上沒有製得住他那讓羣臣犯悚的龍脾氣。於是,殿中央那幾顆耷拉著的腦袋十分倒黴地結結實實地捱了一頓龍吼。
當今沉著臉起身甩袖子,內侍高喊一聲“退朝”, 我敢說一殿的文武十成十在心裡暗暗舒了口氣。
我隨著一衆朝臣魚貫出了大明殿,一直走到崇武門周圍才漸漸有了人聲。方纔在大殿上那一張張喪氣的, 驚懼的, 瑟縮的, 各式各樣的臉基本已恢復如常,只除了吏部的那幾個和幾個月前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周禮。
要說今天早朝當今那番陰沉沉的質問和最後一聲低吼, 吏部那幾個官兒倒勉強還有承受的理由,可週禮的確是無辜受累的,冤枉得不行。
這個嶄新的周侍郎前些日子才被誇過辦事得力,正直廉潔,堪當朝廷楷模, 是當今眼裡的紅人。
我走到紅人身側, 乾咳兩聲。周禮悠悠轉頭, 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虛浮, 呆了片刻, 他鬱郁道:“柳兄……皇上這是怎麼了?爲什麼差不多的話之前他聽著龍心大悅,今天他聽了就大發雷霆?難道我真的說錯了什麼?”
我看著那張無辜的臉, 暗自嘆息,爲什麼此人有些時候聰明的過火,有時又蠢得沒救?
周禮仍在惶恐的糾結:“怎麼辦纔好?我辦事不利,惹皇上這麼大的火,丟了定國公的臉了。枉費公卿那樣信任看中我,保舉入職戶部,現在沒給他長臉,倒是被聖上罵了個灰頭土臉,還當著衆多同袍的面。橫豎我這塊木頭沒臉不打緊,公卿要是被我連累了,可怎麼好?”
我聽他念叨,心裡也十分糾結。糾結一,他還知道自己是塊木頭,怎麼就不曉得多動動腦,在某些榆木疙瘩處早些抽芽開花?糾結二,連累定國公,他怎麼會有這種突發奇想?他難道真的看不出就是全京城的官都被他連累了,也沾染不到那一位身上去。糾結三,爲什麼一塊木頭會被保舉坐上戶部侍郎這個肥差?
想到這個第三,我就忍不住皺眉,私下裡曾問過這個問題,那人笑著說周禮與我有幾分相似,在性情上。
這個答案讓我既開心又鬧心了好一陣子,後來回頭仔細想了一想,七年前的御史中丞何嘗不是根木頭,可能比周禮還要木得徹底一點。
兀自走了會兒神,醒過來發現周禮還在糾結著怎麼辦。
我於是便對他說:“真要這麼在意,就去找公卿商量商量,他一直很關照你,不會對你棄之不理的。”
我這樣說其實是有用意的。
皇上已經連著好幾天面色不善,且一日比一日臉黑,鬱氣惱火像是積了一肚子,可又壓著輕易不發出來,愈積愈壓,愈壓愈積,等著哪個倒黴鬼比如身邊這位,不幸撞了上去,才咬牙切齒撒上一把火,還不撒盡,餘下的繼續憋在肚子裡等著下一個倒黴鬼再撞上去。如此日復一日,折磨當今自己,順帶折磨整個朝廷。
七年裡,就這等情形往復了不知道多少回。剛開始衆臣還不太明白箇中因原,直被當今嚇得腿軟心顫以爲要掉腦袋,後來經歷多了,心裡多少知道根源出在何處。當今再遷怒時,衆人懼意猶在,可也有些木了,更覺得冤。
當今會如此,十之八九因著他。
算算時間,他有些日子沒上朝了。昨日我從南書房裡出來,正要離宮,半道上聽到有小宦官躲在樹叢後面咬耳朵。大約是說定國公有段時日沒進宮了,當今兩次遣人去請,不知怎的,一直沒見人面聖,當今憋著氣怎樣怎樣。又說到前夜聖駕駕臨蕭府,不曉得在定國公寢房裡發生了什麼,反正當今意氣風發的出宮,怒氣衝衝的回宮,回宮之後板著臉半宿沒睡,如何如何……
我讓周禮上蕭府,其實是想探一探他準備何時把當今這股邪火給滅了,早些讓大夥兒喘口氣。
這個事情我不太好冒然去問,眼下還是周禮去比較妥當。
周禮看了我兩眼,斷然搖頭拒絕,他道:“柳兄莫要說笑,下官實在沒臉拿這等丟人之事去煩公卿。”頓了片刻,又道:“再說,你忘了,明天就是七月十六了,更不該打擾他。”
我自然不會忘記,七月十六,是李不讓的祭日。
不論過了多少年,這一天,我都不會得到平靜。
翌日下朝回到府中,換過便服,管家已備好車馬酒水糕點。我上車,出皇城西門一路向前,往伏虎坡李家祖墳去。
今日他仍然沒在朝上見到他。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在那裡吧,在那裡喝酒。
我曾見他醉過一回。
李不讓下葬的那天晚上,伏虎坡的月亮清涼皎潔,星輝月色照在他默然的面上。他一罈接一罈的喝,喝到一頭栽倒不醒人事。
他在人前總是平靜淡然了,看久了那份淡定自若,我幾乎就要以爲任何傷痛重負他都可以付之輕輕一笑,忘了他一樣有血亦有淚。
他用他的方式沉默的痛著。
李不讓墓前喝酒,他醉了那一次,往後我所見的,是一壺酒兩個杯,他淺淺地喝,靜靜地坐。那一次的放縱痛飲像是宣泄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緒。
到了伏虎坡,我下車,擡眼果然在不遠處的柏樹下看到他的身影。
提了食盒,走近他身側,他握著酒杯轉眼,淡淡微笑。那笑意浮在面上,淺得不易察覺,卻教我一陣心悸。
十年前,初次見他——他家族剛遭了貶謫,自己亦正是被人唾罵得緊,雍王老丈人那種貨色也跑到他面前落井下石。
我初次見他,李不讓引薦,他正是這樣淡笑。
那時我就想,他這樣的一個人,名譽、權勢、地位、富貴都有了,怎麼還會去貪軍餉。一個有貪念的人,又怎能笑得如此淡泊。
我一直不想去相信他有罪。
我崇拜了多年的兩個人,少年成名,名滿天下,一個身在廟堂,輔佐明君治國,一個戍守邊關,捍衛江山安寧。
那是北漠最爲人稱道的天驕。
如果連他都會是佞臣,這個朝堂我還可以相信誰?
何爲“是”?何爲“非”?是非誰來斷?或者朝堂之上本無是與非。
天子一句話,顛倒了忠奸,抹殺了忠義。
我曾經想過不如辭官回鄉罷,可終究還是留了下來。因爲當今在試圖挽回,更因爲他還在朝中。
親征回京,當今第一件事便是大明殿上拜相。那日何種情形,我想文武衆臣沒幾個會不記得。
他站在殿上,挾著大戰殘留的戰火,鬢角衣袍都散著駭人的銳意,鋒芒如刺,平靜的眼中是一層薄薄的冷色,尖銳逼人,像失了鞘的利刃,冷冽,危險。如此陌生的他讓很多人心生懼意。
我說不出當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境,只是看著他,看著當今至御座上下來,噙著笑,不容抗拒地把相印按在了他手中。
當今說,國不可一日無相,從今以後,替朕統領百官。
李不讓辭官後,空懸了兩年多的相印再次有人接掌。
我不知道他良久看著那方印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接受當今的強勢,心下是哪種感受。我想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沉默是順從多一點,還是無奈多一點。正如當今在三軍陣前說出那樣驚世駭俗一句話,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默然是不想抗拒,還是不能抗拒,或者根本無心抗拒。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看著他的冷漠都不由得會想,當今把他逼成那樣,是否也會覺得不忍和心痛。
可那張隨著年月愈漸深沉的龍顏,隱在屬於帝王威嚴之下的是哪樣一張面孔,除了他,沒有人見過。
“怎麼在發愣?想什麼?”淡淡的笑浮在脣邊,和著薄薄的酒意,俊雅的面容一如我初見他時那樣平淡。
我恍然回神,也笑道:“沒什麼。”
打開食盒,取出點心放到他面前。他來這裡有時只待片刻,有時候是坐一天,從來只帶酒,花雕。
他撿了幾塊各色糕點疊放在石碑前滿杯的酒邊,斑駁的樹影在他平靜的臉上搖晃。
那些尖銳的痛,噬骨的傷經年之後已無人能再從他的面上窺視一二,或許已連同榮辱一起沉澱在了他心中。
那是屬於他的譭譽悲喜。
有什麼忽然從眼角流落,抑制不住。
我看到他眼中一抹訝異,然後聽他輕笑:“你哭什麼?”
我轉身抹乾淨臉,再回身,他已轉頭遠望。望著遠處正疾馳而來的馬車。
馬車在坡下停住。
他起身輕道:“我走了。”卻不是對我說。
我看著他朝馬車去,待他走近了,車上下來那人亟不可待地伸手攬住他的腰。
帝王的手,不論傾注了多少情,總挾著霸道。
他在三年前辭去相位,大明殿上堅決地把相印交給當今。
當今說,國不可一日無相。
他說,國只有不可一日無君。
當今收回相印,對著百官下詔,定國公文韜武略,功在社稷,特準上殿不參,下殿不辭,滿朝文武如有不尊,代管朕躬。
從此,名副其實只在一人之下。
馬車揚起塵土消失在我眼中。
當今用盡手段築了一座銅牆鐵壁華美無比的牢籠,最後只困住了他的身。三年前卻只用一句話徹底囚住他的心。
當今說,別離開,你決定朕的喜怒哀樂。
十年,我看著多少痛最終在他脣邊化成一抹淡笑,從容之間他還是我初見時的模樣。
人說,定國公爲人臣權貴登峰,此生無憾。
我說,他歷經榮辱嚐盡悲喜,獨唱風流。
少年豐姿傲朝堂,代稱相,驚四方。高牀軟枕,棄臥走邊疆。縱此生死不自掌,斷頭見,又何妨?
十年忠義夢一場,無端禍,隻身扛。百里狼煙,不堪社稷殤,指劍橫掃胡虜王。風流事,平生暢。
半生風雨,半生榮華,坐看風涌雲起,笑對榮辱譭譽,他是北漠最跌宕的風流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