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問，林陽一邊輕輕檢查起夏父的情況。
“還可以，昨天晚上就吸了幾次痰，其他都很穩定。”夏母點頭應道。
血壓還行，傷口感染也沒有發現，心電圖沒有異常，插管處也很乾淨，一切良好。
“那就行，有事就第一時間聯繫我，我會馬上過來的。”林陽囑咐道。
夏母感激地說：“好，好，太謝謝你了林醫生。”
林陽輕聲道沒關係，手上檢查結束，正打算走，卻見夏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我……我……”夏母老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
林陽見狀輕聲安撫道：“沒事，您慢慢說，彆著急。”
“晴晴昨天夜裡送回家裡了，拿小罐裝著。”
“我想把她帶到醫院來，放在老夏旁邊，陪著我們……”夏母說到這眼眶裡已經有晶瑩在打轉。
那邊牀上的夏父似乎聽見了，忽然嗆咳起來，痰液從氣管裡不斷朝外飛濺。
手腳上綁著的束縛帶一下就被拉得繃直。
林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夏父的水腫的右側眼角滑落。
因爲骨折和撞擊，夏父的左側眼球已經早早取掉了，現在只有右側的眼睛尚且完好。
“叔叔您冷靜，情緒別激動。”林陽安撫道。
待夏父慢慢安靜下來之後，林陽纔開口道：“這件事恐怕得問問隔壁牀的家屬，畢竟病房是公共空間，你們都在住。”
現在16號病房就住著46牀和47牀兩家。
48牀在今天早上就已經出院，回家過節去了，五天之內病牀上都不會再收新病人。
隔壁老頭是農村的，房間裡放骨灰這種事情他會同意嗎？
林陽低下身子一邊把夏父氣管裡的痰吸乾淨，一邊思忖著。
他收拾乾淨之後，起身正打算去找隔壁老頭協商。不料一轉頭，夏母已經先他一步。
她正拉著46牀的老頭在竊竊私語。
林陽走過去的時候，聽到的是結尾。
“大妹子你儘管拿來，俺們不信鬼神，沒事兒！”
“你要注意好自己的身子骨啊，全家且靠你撐著呢。”
以上兩句都是老頭說的，林陽聽了暗自點頭，這個老頭看似是個大老粗，實則恐怕是他們一家裡最智慧的那個。
46牀老太太也心地善良，說了一句：“是啊，白髮人送黑髮人，換我的話我要難受死。”
這就是典型的好心說壞話了，情商被老頭完爆。
這不，夏母聽完這句話，情緒肉眼可見地不好了。
“你們都要注意休息，平時可以看看電視多放鬆放鬆。46牀你別忘了經常下來走走。”林陽趕忙出來轉移話題。
三人聞言急忙點頭稱是，對林陽又是一陣感激。
還算順利地解決了這個小插曲，林陽回到了辦公室。
林陽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聽見外面的圓臉護士喊道：“林醫生，有人找！”
林陽放下手中的事，往外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他臉色冷了下來，門口站著的是一個他嫉妒厭惡的人。
“林醫生，您有時間嗎？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沒時間。”林陽直接轉頭就走。
“哎哎，林醫生，給個機會，老柳是真心有事想和你說。”這人身邊跟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估計是口腔醫院的員工，幾步追上林陽。
“我是修復科的胡剛，煩勞您給個面子，老柳他實在沒辦法了纔來找您。”林陽瞥了一眼身側追上來的男醫生。
修復科副主任，胡剛。
心裡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們倆什麼關係，這個胡主任爲了他，對著自己這個規培生，連敬語都用上了。
只怪他現在還沒資格目無尊長。聽一個醫院擡頭不見低頭見，自己醫院的副主任還是不好拂他面子。
“什麼情況？”林陽只能停住腳步問道。
“我們樓下說，樓下說。”胡剛拍了拍林陽的上臂，輕聲道。
門口那位西裝革履的正是醫大附一的柳時志。
那個直播找茬，前兩天又蹭醫鬧熱度試圖出名的柳時志。
林陽憋著氣，和他們坐著電梯來到了八層，進了副主任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胡剛剛把門一關，林陽就聽見後面“撲通”一聲。
林陽下意識轉身，只見柳時志已經雙膝著地跪在了地上。
胡剛見狀一下就別過了臉，也沒有猶豫，再次開門走了出去。
他選擇迴避。
他是柳時志的好友和同學，一方面是不忍心看到這種場景，一方面是他也確實幫不上什麼忙。
所以倒不如迴避，這樣以後各自見面都不會尷尬。
林陽卻是呆住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對不起林陽醫生，我向您道歉！”柳時志一字一字地說道，眼睛誠懇地看著林陽。
林陽居高臨下，看著柳時志頭髮稀疏的頭頂，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腦子裡已經明白柳時志爲什麼有如此作爲。
只是可惜，他早就已經下了決心，也早就撥出了那個電話，柳時志受到懲罰是必然的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現在認錯，是不是晚了點？
“我是一時豬油蒙了心，纔會想著利用你的熱度宣傳自己。”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做出這種噁心的事情。”
“今日上門，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不求其他，衛監局那邊麻煩您高擡貴手，留我一本證吧。”
果然，那邊已經以雷霆之勢動手了。
再加上孫大龍這把意外之火，柳時志的醫生執照被吊銷倒是沒有什麼意外的。
這應該算是傳說中的“惡劣社會影響”吧？
這一跪是因爲走投無路才跪，這一聲道歉也是爲了他自己的前途而說。
人啊，總是能爲了一些東西做出不要底線的事情。
之前多麼驕傲的一個博士、副主任，在大衆面前充滿了公信力，現在就這樣像死狗一樣跪在地上。
低眉垂首，一副悔之不及的表情。
林陽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人心的複雜毫無保留地剖析在他的身前，他感受到的卻只有恐懼。
太真實了。
一陣良久的沉默之後。
“你起來吧，我原諒你。”林陽輕聲道。
柳時志一下擡頭，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青得發紫。
“真的嗎？”
這就原諒了？怎麼可能？
不打自己一頓出氣，也不要鉅額金錢賠償，就這樣原諒了？
林陽繞過了擋在自己面前的柳時志，按了一下感應門的開關，拉開辦公室的門。
“但其他我幫不了你。都是成年人，有些事你做了，就要付出代價。”
林陽出門，和門口站著的胡剛擦肩而過，留下了輕飄飄的一句話。
“等等，你等等，我有錢，我能給你錢！你要什麼，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後面的柳時志掙扎著起身，可惜那個略大的肚腩加上略緊的西裝阻礙了他的動作。
於是當他起身時，林陽已經消失了蹤影，只剩下他的吼聲在走廊間迴盪。
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有些東西沒了就永遠沒了。
比如生命，比如尊嚴，比如原則，比如好多好多……
林陽選擇直接離開醫院，他忽然不想待在以白色爲主色調的醫院。
因爲白色的底色，總會讓他眼前浮現起剛剛穿著黑色西裝在自己眼前跪下的柳時志。
那襲黑色就像一團骯髒的墨，污了一池潔白清澈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