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什麼斷定這個病人不會再回來？我故意說出我們的拔牙價格，就是在試探這個病人的經濟條件。”
“每個人其實都希望愛護自己的身體，不在乎肯定是有原因的。她肯定有她的苦衷，我們可以爲她一口好牙感到惋惜，感到不解，但不能看不起人家……”
“現在國家都這麼發達了，但是有很多人還是不愛看牙，不是因爲他們看不起牙，而是他們覺得他們自己的每一分錢都必須花在刀刃上！”
“今天有了興致，我和你們說說我年輕時候遇到的印象最深刻的病人……”
這是一個值得用單章講述的故事，一個來自谷魏攸年輕時的故事：
彼時的谷魏攸剛參加工作不久，在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恰逢年輕氣盛的谷魏攸值夜班。
夜班之神似乎很眷顧那時候年輕的谷魏攸，漫漫長夜是波瀾不驚地度過了，但那夜發生的一切他卻至今難以忘懷。
不提發燒、感冒、開藥、腹痛、外傷等等的雞毛蒜皮，時間劃撥到那一夜的十二點半。
急診的大多數時刻都以熱鬧居多，無論什麼年代都一個樣。
尤其是狂風驟雨的環境映襯之下，人們更加容易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一箇中年男子和老婆吵架，起先的口角之爭在暴雨的渲染下變成了肢體傷害，女患的鼻子被打得流血不止，於是戰爭停歇，中年男子帶著憤怒的女患來到醫院。
女患在急診室藉機發難，對著中年男子又是一頓拳打腳踢，谷魏攸只能忙於勸阻。
好說歹說，纔在同事的幫忙之下平息了這場鬧劇。
止住女患鼻子的血，又處理了男子的傷勢，還不忘調解一番兩人的矛盾。
谷魏攸正調解著，一對年紀頗大的老年夫婦走進了急診室。
老頭子扶著老大娘。
老大娘彎著腰，一手被攙著，一手捂著肚子，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谷魏攸一看知道，這就是典型痛苦面容。
谷魏攸急忙迎上前去，招呼著老大娘躺在了檢查牀上。
雨很大，又是冬天，這時候的南方雨水是可以凍到人的骨髓裡去的。
老大娘穿著兩件又厚又舊的紅色大襖子，第一件已經幾乎溼透，涼涼的冰意讓谷魏攸都覺得刺骨。
好不容易扒開兩件大襖子和內裡的毛線衣，大娘腹部還纏了幾層白色的布帶，就像老式的腰帶一樣，又緊又實。
又解開布帶，谷魏攸纔開始熟練地檢查起來。他一邊快速地詢問，一邊腦子裡轉得飛快。
體格檢查不樂觀，腹部壓痛、腹壁肌肉痙攣和反跳痛，標準的腹膜炎三聯徵。再加上腹壁肌肉呈木板樣強直，臟器穿孔的可能性很大。
“老爺子，你老伴以前腸胃怎麼樣？”谷魏攸繼續檢查，嘴上問道。
老爺子對老伴還算了解，嘴裡說的是富州鄉下的土話：“不好喔，經常個就胃痛！”
“以前醫院有看過嗎？”
“沒咋子看，衛生院的醫生開藥給嘎子吃，就說是胃洋！”富州話的“炎”與“洋”同音，谷魏攸一聽就基本瞭解了情況。
“胃痛多少年了？”
“射（十）幾年了！”老頭子大致說道。
有可能是胃炎，也有可能是胃潰瘍，十幾年的胃部疾病，結合體格檢查，谷魏攸心中基本已經有數——消化性潰瘍急性穿孔。
“趕緊去做檢查吧，我估計是胃穿孔了。”
那時候的醫患關係很簡單，谷魏攸絲毫沒有遲疑，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急診常規檢查，加上一些快速確診的特殊檢查，谷魏攸在病歷上快速手寫，然後遞給了兩個人。
老頭子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單子，另一隻手卻被牀上躺著的老伴死死握住。
老頭子看著病歷單，又看了看牀上的老伴，咬咬牙說道：“醫生……醫生，能不能少開點檢查？我們實在沒有錢了……”
老頭子的說話聲很細，很輕，似乎生怕引起谷魏攸的反感。
但谷魏攸卻清晰地看見，當老頭子這句話說完，牀上的老太太明顯手放鬆了一些。
那個時候還沒有醫保，做的檢查其實也並不複雜，無非是查血、拍片和幾項常規檢查。
谷魏攸見狀拿出了作爲年輕醫生的所有耐心，仔細地解釋著幾項檢查的必要性，並且嚴肅認真的告知了病情的嚴重程度。
可是最終，還是沒能說服他們。
躺在病牀上捂著肚子的老太太痛苦地低吟著，用一句話壓倒了谷魏攸：“那就不治了，不治了……”
最終，谷魏攸妥協了，只讓他們照一個“腹平片”。
谷魏攸親自陪著兩人去檢查，並且詳細地解釋了經過，最終還在檢驗科做了一個免費的血常規檢查。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和谷魏攸的猜測完全符合——“上消化道穿孔”。
谷魏攸拿著腹平片走到急診處置室的時候，那對一開始吵架的夫妻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兩個老人則蜷縮在一個角落。
“老人家，馬上住院手術吧，確實是消化道穿孔，這個病要儘快手術的。”谷魏攸方纔已經解釋過，此時他要做的就是過來通知。
“吃……藥行不行？”老太太強睜著雙眼，顫顫巍巍地問道。
“不行啊，一定要手術，我和你說……你最好馬上……不然……”谷魏攸用自己蹩腳的富州方言盡力和兩位老人解釋著一切，但兩老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他說什麼。
“不治了……不治了，老頭子……回吧……”老太太認命似的閉上了眼，一手捂著肚子深陷於大紅襖裡，另一隻手又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老伴。
谷魏攸一時語塞。
那邊的中年夫婦似乎聽到了一切，早就停住了鬥嘴，看起這裡的“熱鬧”來。
“對不住對不住，我屋裡實在是沒有錢了，屋裡的小嫩子（小孩子）斷手斷腳等著我們照顧，每年就靠那田裡面的穀子撐過來，今年又發澇災，穀子沒收多少，家裡真的沒錢住醫院了，真的沒錢住醫院了……”
老爺子蒼老如雕刀鐫刻的皺紋夾雜著溼潤，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滴，只是聲音的顫抖，聽得谷魏攸心生不忍。
“老伢子，住哎！我們有錢，先治病，治好了再說錢的事情！”
令人意外的一道聲音響起，那邊方纔鬥嘴的中年男子居然挺身而出，伸出了援助之手。
谷魏攸就看著中年男子和仍然捏著鼻子的中年女人拉著手一起走過來，兩人眼睛裡盡是真誠。
“我來交錢，你住著，還錢還不還都行，治病還是要治的！”
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溫暖，一時涌上了谷魏攸的心頭。
谷魏攸忽然就涌起萬丈激情，他急忙說道：“沒事沒事，不用你們，不用你們！我打電話，我打電話問領導！”
小醫生谷魏攸衝到了手術室，用手術室的電話撥通了自己老師的電話，又給總值班打了電話。
一番扯皮和爭取之後，醫院最終同意由醫院和政府協商，共同解決費用的事情。
谷魏攸無法形容那之後他心情的激動和興奮，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件事和在手術檯救人一樣有成就感。
冒著暴雨衝回了急診處置室，谷魏攸滿臉興奮地告知了中年夫婦和老年夫婦。
中年夫婦聞言後不斷稱讚，老年夫婦卻面面相覷。
“我去給你們辦入院手續！”谷魏攸火急火燎地就就衝出去聯繫住院部，他要爭取最快的時間裡進行手術。
谷魏攸充滿幹勁，一切都辦的很順利。
當一切準備就緒，谷魏攸回到急診的時候，老年夫婦卻不見了。
“回家了，說是和親戚借錢，不能麻煩政府和醫院！明天籌到錢一定回來住院！”中年男人此時拉著老婆很是幸福，說話的時候也極爲愉悅。
谷魏攸聞言沒說啥，只是心中暗暗決定，明天他們來了以後也一定要給他們省下這筆錢！
之後，中年夫婦矛盾盡釋，挽著手回了家。
第二天，谷魏攸卻沒有等到那對老年夫婦。
第三天，依舊沒有等來那對老年夫婦。
此後的四五天，都沒有等到他們。
大大小小的雨下了很久，那段時間富州的地面總是溼噠噠的，讓人心煩。
直到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個夜晚，沒有雨也沒有風。
那位老爺子再次來到醫院，陪著他那個失去手腳的兒子。
他的兒子由於長期臥牀，背部和臀部有嚴重的褥瘡，來醫院時已經陷入了昏迷。
這次住院了，住了足足三天，直到老爺子的兒子去世的那天，谷魏攸也再沒見過那個穿著紅色大棉襖的老大娘。
谷魏攸其實早就猜到了結果，所以當他再次看到老大爺獨自陪伴孩子來到醫院的時候，他絲毫沒有面對老大爺的勇氣，只敢默默地在背後觀察著一切。
那時候年輕的他覺得，他或許纔是奪走那個大紅襖老大娘生命的罪魁禍首……
老大娘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選擇以一種不麻煩任何人的方式安靜地離開了。
騙了中年婦女，騙了谷魏攸，卻遵照了自己的本心。
幾十年過去了，他現在明白了，每一個人都會有他的決定和選擇，他們內心經歷的煎熬和痛苦，外人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
……
故事說完了，谷魏攸神色依然如常，在座的年輕醫生們卻眼裡泛起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