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在辦公室裡專心致志地把夏父，也就是夏萬軍的顱面部CT分析了一遍。分析完後，不由得嘆了口氣。
還好把夏萬軍接到了口腔醫院，就這傷勢的嚴重程度，估計沒個十幾萬塊錢都下不來手術檯。
眶底粉碎性骨折、鼻骨骨折、雙側顴骨粉碎性骨折、上頜牙槽骨骨折、下頜骨升支骨折，加上最後要修復面部的多處損傷，這將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所幸有材料商支持，不然光骨折用的鈦板就要上六七塊，加上鈦釘，材料費就不下十萬。
就像有的四肢骨折手術，這種手術貴就貴在材料上。畢竟打進去的大部分鈦板和鈦釘都將會一輩子跟著病人，所以對材料的要求很嚴格。
林陽摸著下巴正思考著，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
“林醫生，47牀家屬和她隔壁牀的家屬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小護士的聲音裡滿是焦急。
林陽聞言皺眉，急忙起身跟著前來報信的小護士一起往病房趕去。
怎麼回事？
兩人還沒靠近，就已經聽到病房裡傳來了一陣陣摔打東西的聲響。
林陽頭皮發麻，趕緊加快速度衝了過去。
一進門，林陽就看見了一個男子在指著夏母大罵，男子微胖，脖子上戴著一根大金鍊子。
這大金鍊子怎麼這麼眼熟？
“關你這老太婆什麼事？屁事多，管好你自己吧，你老公還在牀上躺著呢！”
大金鍊子左手拿著手機，右手伸出粗蘿蔔似的手指指著夏母罵道。
他似乎覺得不解氣，又拿起46牀牀頭的一個塑料打包碗摔在了地上：“害老子排位掉一星，草！”
“怎麼了怎麼了？吵什麼？”林陽問道。
打包盒咕嚕嚕滾到了林陽腳下，裡面的食物湯汁灑了一地。
同病房的其他家屬和患者都戰戰兢兢，一時不敢出言說什麼。
夏母則咬牙切齒，胸部劇烈地上下起伏，似是憤怒不已。
見林陽來了，她深呼吸幾口說道：“林醫生，對不住，給你添麻煩了。這事怪我，我一時沒忍住，多嘴說了兩句閒話。”
“可不就是你多嘴嗎，什麼人啊，別人家的事要你管？”大金鍊聞言立馬順著桿子往上爬，又陰陽怪氣地說道。
“你……你少說兩句，少說兩句。”46牀上躺著的病人估計是他的家屬，出聲說道。
“馬上咱就出院，別在這待了，再吃外賣你孫子都要毒死了。”大金鍊子一屁股坐下，開始盯著手機。
“全軍出擊——”
手機的揚聲器傳出戰鬥的號角，林陽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無比熟悉。
當下認真看了看大金鍊子，又看了看46牀上的老太太。
……這不是那天自己在綜合科遇見的膿腫切開病人嗎？①大金鍊子是那個只知道玩遊戲的巨嬰，這個病人最後還是林陽陪著辦的住院。
什麼情況？
林陽輕輕拉起了隔離簾，把夏母和46牀隔離開，然後走到夏母身邊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大金鍊子的遊戲聲音外放得很大聲，病房還有電視在放節目，他不擔心大金鍊子會聽見兩人說話。
夏母嘆了口氣，也有些後悔地輕聲敘說道：“怪我多管閒事。”
“46老太太的兒子跑來，喊46趕緊出院和他回去，說是國慶節了，小朋友不上課，要是老太太不回去沒人帶孩子、沒人做飯……
正巧老太太的老伴出去吃飯去了，我上午聽見他們管牀醫生說話，就應了一句說46牀一時出不了院。這小夥子一聽就生氣了，說什麼住了這麼久，家裡衣服都發臭了也沒人洗，他們天天都吃外賣，讓47不能再住了……
我一聽氣不過，就說他們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然後他就和我吵起來了，吵的時候好像遊戲還輸了，這小夥子就發脾氣了……”
夏母搖頭嘆氣地敘述，林陽聽了暗罵混蛋。
就是那天的病人無疑，將近三十的人了，怎麼就這麼豬狗不如。
“你別生氣，慈母出敗兒，和這種人渣生氣不值當。”
林陽又出言了幾句，寬慰了一下夏母，直到夏母擺手說自己無事。
又閒聊了幾句，見夏母沒有大礙，林陽便打算離開。
不料簾子外面忽然響起了聲音。
“你這畜生在這裡做啥子？你娘還出不了院！”聲音蒼老卻有力，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話語裡充斥著一股濃厚的北方口音。
“這都住了要十天了，還不回去你讓家裡怎麼辦？”是大金鍊子的聲音，此時語氣更加惡劣。
“你娘都要被你害死了，你自己家裡的事自己做不了嗎？你滾，馬上滾！”
老頭的聲音更大，直接蓋過了大金鍊子。
“老伴，你別說他。我感覺好些了，要不我們回去？我也想寶貝乖孫了，我們回去給他做飯吃吧……”一句虛弱的聲音響起，聽得林陽直搖頭。
“醫生說了你最少還要住三天，俺陪著你，你堅決不能回去。”老頭的聲音一下溫柔了下來，輕聲安撫道。
“媽都說回去，你非不回去，醫院住著不花錢嗎？”大金鍊子本來似乎被鎮住了，這下有母親幫忙說話又開始反駁道。
“花錢也花的都是老子自己的錢，花了你一個子兒嗎？”
“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
林陽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算是知道夏母爲什麼會出言說那麼幾句閒話了。
連他這個早就經歷過一次的人都受不了大金鍊子這樣奇葩的素質。
老頭和大金鍊子開始大聲地吵了起來。
林陽皺著眉走出簾子，怒道：“別吵了，病房是休息的地方，要吵去樓下吵！”
老頭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有醫生在這裡，當下急忙低身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醫生，沒控制住，我們不吵了，不吵了。”
林陽聞言板著的臉正想放鬆，那邊已經吵得面紅耳赤的大金鍊子忽然說了一句：“兇什麼兇，就一規培醫生，小心我投訴你。”
麻蛋的，這丫的能忍？堅決忍不了！
林陽控制住了自己脫下白大褂揍這個大金鍊子一頓的衝動，默默掏出了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
這串電話號碼是每個醫生入職前都會存的電話——保衛科的座機號碼。
林陽輕輕對著電話說道：“保衛科嗎？這邊是十七樓病房，19號房間有個家屬一直大吵大鬧，影響病人休息了，你們來把他帶走。”
大金鍊子抓緊一切時間沉浸在自己的手機遊戲當中，絲毫沒在意林陽說了什麼，倒是那邊的老人聽見了電話內容。
“對不住對不住了醫生，我馬上讓他走，馬上讓他走。”老頭急忙開始拖拽大金鍊子。
大金鍊子正在激情操作，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被老頭一拽，以至於操作收到了影響，當下又是怒罵道：“老不死的動我幹什麼，別動！草！”
林陽就看見老人一下把拳頭握緊了想打，但那邊的老太太又及時說話了：“別動手，老頭，別動手，好好說……”
大金鍊子的手機角色似乎暫時掛掉了，聽到他母親的話又是一陣火大：“你還想動手，老子又死了！你拉我幹嘛？趕緊滾回鄉下去，別在這煩人！”
“你……”老頭子渾身顫抖地指著大金鍊子，又回頭看了看牀上的老太太，終於還是無力地癱坐在了病牀邊上。
大金鍊子見老頭不說話，又開始輸出道：“你前幾天帶來的雞，連殺都不給我們殺好，讓我們怎麼做？誰會做？我全給丟小區的後山去了。”
“下次你把那些雞啊豬啊什麼都，都處理好了再拿來……”
正說著，忽然門口嘩啦啦進來了四個黑衣保安，一個個膀大腰粗，一進門就看向了林陽。
“就是他，帶走吧，下次他要是進來，醫生允許進了再放他進來。”林陽下巴點了點大金鍊子。
“行。”帶頭的強壯保安大哥應道。
“哎，哎，你們幹嘛，你們幹什麼？我草……”
林陽冷眼看著大金鍊子被兩個彪形大漢直接架起，舉著手機的左手在空中無助揮舞。
回家繼續打你的遊戲去吧，醫院不歡迎你。
大金鍊子被風捲殘雲般帶走，林陽似乎聽見這間病房裡傳來了許多嘆息聲，嘆息聲裡包含的感情色彩各不相同，紛雜繁複。
他不想多和46牀再多交流，也不想讓他們認出自己是那個初診時接診他們的醫生。
這一家人可悲可嘆又可憐，咎由自取養了這麼個兒子，讓人心生同情卻不想多管。
“好好休息，有問題隨時聯繫我。”林陽方纔給了夏母他的電話，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給病人電話。
大概有一些對於夏雪晴的愧疚埋藏其中吧？
“嗯好，你忙吧林醫生。”夏母也是有些感觸，輕聲應道。
林陽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哎，林醫生，是林陽醫生嗎？”將要出門的林陽身後忽然傳來呼聲。
是那個老頭。
“我是，怎麼了？”林陽冷著臉轉頭問道。
“對不住對不住，俺兒子給你添麻煩了。俺就想問問，您是那次打電話給俺的林陽醫生嗎？”老頭小心翼翼地瞟著林陽胸牌，佝僂著他的背問道。
林陽心中暗歎一聲，只能道：“是。”
老頭眼睛一亮，急忙道：“謝謝，謝謝您了。多虧了您！”
老頭開始無措地搓自己的手掌，林陽能清晰地聽見手掌間的老繭摩擦時發出的沙沙聲響。
“俺也不知道咋感謝您，總之就是多謝您了，不然俺老伴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事，都是我應該做的。讓你老伴安心住院吧，醫生讓出院的時候再出院。”林陽不想再多生枝節，打斷道。
“是是，俺曉得，俺曉得，俺就在這守著她！”老頭急忙點頭道。
林陽輕輕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病房比門診更容易見到人性的複雜，因爲病房離死亡更近，離金錢更遠。
這裡有時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所有人的善，也放大了所有人的惡。
林陽此時沒有任何精力顧暇其他人，他唯一的想法是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處理好夏萬軍，以此給天堂的夏雪晴一些慰藉，讓他自己的心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