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影拉住汐華的一隻手讓他鎮定下來,道:“汐華,大師不過是勸你小心爲上。”
令汐華明明怒火中燒,看著蘇千影的眼睛,竟笑的媚進骨子裡。
忽然間,四周的遊人只覺得周身寒意刺骨。汐華啓脣,聲音悅耳如鳶啼,卻帶著一股能浸透魂魄的陰沉和平靜:“本公子不怕死,本公子從來就不怕死。”
“令汐華,”蘇千影清冷無雙的聲音傳來,不高不低,不緩不急,卻足以令所有人爲之一振——“你放心,只要我活著,決不讓你有事。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定尋回你的魂魄,死亦不休。”
京畿之地名爲乾都,乾都之外另有一十二城池。此次他們便要東行至十二城中之一:濱城。
濱城的大銘是燭殺的故鄉,蘇千影打算按照燭殺生前的足跡一一尋找,所以第一處目標便定在了那裡。
“說來,你與汐華不就是在大銘結拜的嗎?”
此時三人已回到蘇府,千影與芊芊回房的方向有一小段同路,是以正如此問著。
芊芊點頭,笑著看他。
“三年前,我唯一的遺憾便是沒能去看那千年柳樹。沒想到還有機會故地重遊,不知這次能否得償所願?”
他淺笑著說話,芊芊眉頭不著痕跡的一蹙,笑道:“一定會有機會的。”
他不記得了。
那千年古柳在夕陽中搖曳而莊嚴的身姿,他終究是忘記了。
轉眼是五日後。
在乾都與濱、夙、涼三城交界的繁華之地,來往的遊人和商賈絡繹不絕。這裡便是此處最大的一家客棧,接待之人皆是富人豪商,無不見聞廣博。
俊美少年駕著寶馬雕車停在這家客棧門前。
纔要進門的賓客回頭一看便停在了門口,將將趕到的人見了這輛車子本無什麼稀罕,忽然想到什麼,一臉震驚得定在了原地。
有人說,那是稀世的良駒。一日千里的坤東驍煞竟然淪落到給這家主人拉車。
有人說,那是天上的霞雲。萬金難求的雲紡雪羅竟然屈尊到給馬車做了車簾。
可轉念一想,良駒拉此華駕,竟也不算折煞。
名紗得以蔽此良駒所拉之車,竟也不是糟蹋。
一時間,客棧門口人滿爲患,水泄不通,人人都在討論這一戶富貴人家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梅卿帶著雲淡風輕的笑,甩了甩衣袖擡手去掀車簾。
“先生,下車吧。”
一聽這話,衆人皆是屏息以待。
且見一位翩翩佳公子悠然走下馬車。
四處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那公子的長髮烏黑如瀑,用塊鑲金蘭羊脂玉冠高高束著。纖塵不染的一件白袍上,金紋盤旋纏繞出炫目圖案。那容貌驚爲天人,叫人不敢生出半分的邪念。冰雕般的一雙眼中藏著似有似無的悲傷之意,好不容易敢與他對視去尋覓半分,卻又了無蹤跡。那並非是人間顏料能描繪出的眉眼,連天下最好的畫師也不敢造作。
另一隻削蔥般漂亮的手掀開車簾,探出一張姿容傾世的笑顏。
汐華被千影扶著走下馬車,一身寬大的過肩纏枝蓮長袍以數百種的絲線穿刺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富麗色彩。若竹色的絲絛繡著精美繁複的暗紋,恰到好處的束出纖細腰肢。長髮流泄在身後,只在尾端編成極鬆散的辮子。懶散的一個哈氣,生出萬般雍容之態。
於是有人開始打量自己的夫人。
於是有夫人開始打量自己的丈夫。
於是有人開始後悔早知道該帶第幾房小妾出行纔不至於這般無地自容。
“來,芊芊——”
汐華轉身伸出雙手,拉住跟在身後出來的芊芊。她向來愛素,此刻卻被汐華一拉二勸的換上了他最喜歡的衣服。她走下馬車站在蘇千影與令汐華二人中央,碧霞孔雀紋錦衣曳地三分,將那生來天姿秀出的容顏映出曼妙光彩。挽銀步搖輕輕擺動,雅如出水芙蓉。但那清雅之後的顧盼間,竟有若有似無的幾分威嚴高貴。
三人並肩,頓生出天下無人能比的氣勢。
一時間,人羣躁動。
走進了客棧,店小二殷勤地跑來上茶,滿臉堆笑道:“四位客官這是要出乾都啊?”
“正是。”梅卿笑道。
小二哎喲了一聲,一邊填茶一邊問:“敢問客官,這是要去哪個城啊?”
梅卿笑道:“遊山逛水,到哪算哪。”
“敢情四位是出來玩的?那聽小的一句勸,可莫去涼城!”
“涼城怎麼了?”汐華挑眉。
小二被美人搭腔,笑的更殷勤:“涼城亂了,聽說是爲了什麼武林盟主的——”他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萬金舫好像也摻和進去了,現在各路英雄豪傑都往涼城聚,雖是盛況非凡,但誰敢說不出什麼亂子啊!”
“萬金舫?”葉芊芊詫異。
小二點點頭,看了芊芊一眼,臉倏地紅了:“全、全天下的兵刃武器全是從那裡走的,這萬金舫富到什麼地步,誰敢說……?不過聽說萬金舫一直是朝廷管轄之下,不知怎的這次被攪進江湖鬥爭裡去了……別的小的也不大清楚,不過四位客官若是想圖個遊山玩水的好心情,還是別去涼城了。”
芊芊聞言,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
先不說芊芊萬分抗拒那份婚約,只是那萬金舫舫主辛垣裴是芊芊的爹——聞虛先生的故交,這些年又是看著芊芊長大,對待芊芊極好,怎能讓芊芊不擔心?然則辛垣裴的確如那店小二所言,在朝廷的手下做事,對江湖風雨從沒有多大興趣。武林盟主的事——怎麼會和他扯上關係?
芊芊看向千影,神色疑惑。千影迎向她的目光,亦是十分的不解。
令汐華正要開口點菜,忽聽一個十分古怪的聲音傳來——“且慢。”
那該是個少女的聲音。
亦該是一個殺手的聲音。
不過……更像是將要被掀開蓋頭的新婦,那般害羞和緊張的聲音。
四人聞聲回頭,見樓梯口走下來一個身形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
一雙白布鞋踏了下來,腳腕處拴著一穿紅線串成的金鈴。隨著來者的移步,那鈴鐺便奏出悅耳的聲音。她穿著一身精美的鵝黃色長裙,上披一件繡著波紋水花、尾綴一圈寸長流蘇的雲肩。腰插匕首,雙辮及腰。櫻桃小嘴,面如傅粉,待到眉眼快要露出來時,竟然戴著一塊金色的面具。
她來到四人前面站定。
四人皆等著她說些什麼。
那少女將四人挨個掃了一眼,面具未遮蓋住的臉已經紅透了。似是因爲緊張和羞怯,她的身體竟然開始輕輕的發抖,幾欲張嘴,卻都沒發出一個音來。
她忽然食指交扣在身前,兩個大拇指來回撥弄,腳下開始左右地踱步。
“姑娘……?”
梅卿笑著看她,聲音溫柔如春風扶柳“請問有什麼事嗎?”
少女聞聲站定,警惕地看向梅卿。相顧無言,她似終於下定決心一般,身子一側伸出一隻手引向樓梯,低下頭去道:“少……少爺……有請!”
令汐華終於鬆了一口氣,笑道:“哎呦,本公子當是什麼事呢!”
二樓的包間裡,一位瀟灑少年臨窗而坐,沐浴在正午溫暖的陽光之中。一見四人,他長身而起,臉上笑容風流佻達。
令汐華打量著他的衣服,眼睛豁然放光——一身深藍,衣襟袖口以彩條紋錦鑲沿,竟是傳言三年才能織出一匹的天絲綃所裁出!
一瞬間,他著實想把那身衣服扒下來。
“三位三位,坐這。”
少年笑著招手,彷彿在招呼相知多年的朋友。。
“剛纔小生聽見樓下忽然亂糟糟的,結果竟看到你們——”他笑道,“小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交朋友。恰好今天和家裡的老頭子吵了一架,正愁不知道找誰喝酒!”
他說這話時一副富家子弟的紈絝模樣,全然和他自稱的那句‘小生’的溫潤聯繫不到一起。
他笑道,“如果小生沒有猜錯,二位便是蘇千影,和令汐華吧?”
“哦?”令汐華來了興致,“你竟知道本公子是誰?”
那公子哈了一聲,瀟灑一笑道:“小生自然不知,只是比較好猜罷了。”
千影笑道:“怎麼說?”
少年轉著手中茶杯,看向千影道:“公子是謫仙般的人物,一下馬車便望之不俗。普天之下有如公子般超凡氣質的據小生所知不過三人——一位是眉山道士楊素,自然不是公子;一位是天下第一公子顧遠白,他是小生的老朋友;最後一位,便是傳言清冷無雙的易容國手,蘇千影了。”
他又轉而看向令汐華道:“本來小生還在擔心萬一這位不是蘇千影,又該是誰?不過在看到你之後便再無疑慮。”
令汐華媚眼看他:“繼續繼續。”
他便道:“都說蘇千影身邊常有一個姿容傾世的汐華公子,若是看到別人,我必不能相信——唯有你,小生敢肯定,這乾坤之內絕無第二人能比你更擔得這‘傾世’二字!”
“好!”令汐華心花怒放,“你這個朋友本公子交了!”
他轉而看向一直靜靜聆聽著的葉芊芊,眼中的笑意放肆:“小生無禮,偏偏不知這位妹妹的身份。在這江湖裡,小生竟從未聽說有這般清麗可愛的妹妹。敢問妹妹芳名?”
芊芊笑道:“蓁蓁之葉,雙字芊芊。”
那公子的神色似是一閃。
卻只是眨眼間,他便笑道:“名如其人。”
“哎?朋友朋友,”汐華把五個手指頭放在那公子眼前來回一晃,不讓他再盯著芊芊,然後笑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他笑道:“小生姓萬,單名一個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