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已是未時。
蘇千影與令汐華留宿的別院,喚做綠靄沉香。踏進白色拱門,便見一方茂盛翠竹環抱著亂石堆砌而成的浮萍水塘,四面青樹婆娑,假山玲瓏乖秀,別樣的靜謐幽寧。
朱門半開,房間裡的青銅鳥口中緩緩吐出令人心神寧靜的檀香。翡翠珠簾後的孔雀小榻上,千影正細細擦拭著一把鋒利的一寸小刀,明鏡一般的刀刃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左邊桌子的一塊白色絨布上一字排開長短粗細各不相同的十二把精鋼小刀,每一把刀柄上都鐫刻著[蘇]字古篆。
這十二把刀皆出自於曾經鍛造出絕世神兵的司徒世家之手,伴著蘇千影易容換面閱人無數,不知承載了多少的血淚與悲歡離合。
今天,又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蘇千影望向窗外滿園翠嫩春色,腦海裡忽然晃過一個清瘦的身影,還有一個帶著笑的聲音:“蘇千影,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普天之下只有我不會認不出!!”
“嗉”的一聲,手中鋒利的小刀沒入了地上。蘇千影的眼底瞬間如同萬丈冰潭。
“千影,你在做什麼?”
俏笑如鈴的聲音傳來,令汐華悠哉地走進屋子,彎腰拔出沒入地裡的小刀。
千影緩過神,看了汐華一眼繼續擦刀:“沒什麼,有些東西好像想不起來了。”
令汐華眉頭輕蹙,隨即莞爾一笑:“要不要本公子爲你奏一曲,把你的前世今生都挑撿一遍,爲你看看哪裡丟了忘了?”
千影淺笑著,捲起手中絨布。
檀香幽幽升起,滿室的荷花清香。令汐華又睡了過去,一直到酉時有家丁來報,道家宴已經備好。
於傍晚的夜色裡穿過不知何時亮起的重重華燈,千影和汐華隨家丁來到了葉府的宴廳。
在明亮的燈光照耀著各□□人的珍饈,紅布圓桌外除了葉彧溪,還坐著一個與他有著四分相像的俊朗公子。
“大哥,這二位便是我先前提起過的客人——” 葉彧溪對那俊朗公子介紹道,“蘇公子和令公子。”
千影看向葉彧溪喚做大哥的人,眉目間有著與葉彧溪的病態嬌柔不同的剛毅傲然。那雙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時候忽然變得警覺,是對客人不該出現的神情。
“失敬。”
他禮貌的笑著請二位落座,令汐華見那人對自己的性別問題並不在意,竟然有點說不出的失落……難道自己不美了?
“此次家宴,不只是爲二位接風洗塵,還是爲了給大哥踐行。”
葉彧溪慢慢說著,爲葉楓斟酒。似乎是有意迴避,他一直都不去看葉楓的眼睛。
“踐行”千影看向葉彧溪問,“大公子要去什麼地方”
葉楓不知爲什麼,眼底似有不快,卻按捺著看向蘇千影道:“前日朝中發來文書,讓在下即刻到永州上任,明天一早啓程。”
令汐華看向千影,笑著吃菜沒有說話。
“楓公子此去千里之外,豈不是三年五載也不能回來?”
千影爲汐華加菜,有意無意地問著。
葉楓眉頭輕蹙,似是不願承認一般:“沒錯。永州地大民多,又時常有災情發生。在下自此一去,想來至少也要五年。”
“五年?!”汐華嚼著丸子含糊不清的笑道,“那豈不是葉二公子連侄子都有了!”
話音剛落,葉彧溪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似聲聲都是撕心裂肺的疼,葉楓本在聽完汐華的話後神色略有不快,而下卻驚慌地站了起來給葉彧溪遞去手帕拍著他的後背,滿眼都是毫不掩飾的心疼之意。
“咳咳咳、大哥……我沒事了……咳咳咳——”
葉彧溪順過氣來連忙擺手示意葉楓,葉楓微微蹙眉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我的話好好吃藥怎麼會變得這麼嚴重?你叫我哪裡還有心思去永州!”
葉彧溪皺眉冷言道:“大哥,還有客人在。”
葉楓雙拳緊握,似是在努力隱忍著什麼,不滿的坐回了原處。葉彧溪的咳嗽好不容易停下,一邊用帕子擦嘴一邊含笑看向汐華道:“汐華公子說的不錯。五年之後,我說不定不只是侄子,連侄女也有了。”
“啪”的一聲,葉楓將手中的筷子用力拍到了桌子上。桌上杯盞碗筷皆是窸窣震動,汐華公子嚇得丟了嘴邊的冰糖肘子,一陣唏噓不已。
葉楓的呼吸變得粗重,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彧溪:“我明天就到永州上任,彧溪,你即便是再討厭我,難道就不能好好陪我吃完這頓飯嗎”
聞言,千影疑惑的看向那兄弟兩個。
葉彧溪沒有說話,臉上掛著冷笑,眼中卻全是極力隱藏的悲傷。葉楓看不出來,令汐華若注意到或許也只會疑惑,但蘇千影閱人無數,能將這份酸楚一覽無遺。
這頓飯在極爲尷尬的氣氛下吃完。千影陪著吃多了的汐華回綠靄沉香散步。
月光如水,千影執著琉璃千菊燈,無邊黑夜中璀璨的明星倒映在他清澈的眼底。
“千影,那個叫葉楓的,當真如傳言一般心疼他那個弟弟。”
汐華拎著燈回頭對千影笑著,千影點頭:“你可聽見了葉楓說葉彧溪討厭他?”
汐華點頭,一手撫摸著垂到胸前的長髮道:“葉楓怎麼會這樣想呢本公子可一點都不覺得葉彧溪討厭他。”
“或許你說的討厭,和他說的不同。”
挑燈回身,蘇千影與令汐華回屋走去。
他心中有些疑慮,迷迷晃晃,不敢確定。
夜裡,令汐華睡得深沉。青鳥口中的安眠香在黑夜中徐徐升起,忽被衣服帶起的風吹斷,不多時又纏綿成線。
披了白袍出門,蘇千影坐在綠靄沉香假山後的亭子裡聽風扶柳。他近來總是睡不安穩,院子中樹葉悉簇的瑣碎聲音於他來說倒比房中的安眠香更讓人輕鬆一些。
腦海中不時涌現出的聲音,到底是誰呢?他究竟忘了什麼?似乎很重要……可如果真的重要,他又怎麼會忘記呢
或許他真的需要讓令汐華爲自己譜一曲,奏出能展示自己過去的琴音?
愈想愈亂,乾脆隨它去吧!
蘇千影輕嘆了一聲正欲起身,忽聽遠處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尋聲而去,卻見是葉彧溪所住之處。
“二公子又咳血了快去把藥送過去!”
“怎麼會的?這兩日不是好好的嗎?”
“怎麼每次大少爺回來都……”
“禍從口出!主子的事哪裡是我們下人能議論的!”
一個家丁端著盆子跑過蘇千影身前,摺扇橫攔,那家丁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蘇千影。
“敢問葉楓公子身在何處?”
那家丁看見蘇千影,便霎時覺得一盆冰水從頭潑到腳,透心的涼。
“回,回公子的話,大少爺晚飯後就回府衙了。”
他磕磕巴巴的低頭回話,蘇千影望向燈籠點亮的前院,隱約聽見聲聲撕心裂肺的咳。
剛纔那兩人發生了什麼將葉彧溪逼至如此
他揮手讓那家丁去忙自己的事,雖是疑惑,卻沒有去青方府衙一問究竟的念頭。轉身朝綠靄沉香的路返回,擡頭,今夜實在太黑,沒有一顆星星。
於他既已黑暗如此,於葉彧溪,又會是何等的孤獨冰冷?
蘇千影坐在亭中,眼中是俯瞰萬物的淡泊。月亮漸漸沒去,東方升起魚肚白光,朝霞暈染紅徹天際,竟是一夜沒有閤眼。
綠靄沉香西廂門吱呀打開,陽光撒在美人的臉上顯得格外聖潔和莊重。令汐華展顏一笑,邁出門口一步道:“特地看本公子起牀的嗎?”
“睡不好,乾脆不睡了。”
“你呀,”令汐華移步至亭中坐下,支著下巴笑眼如月,“吃不好便不吃,想不起便不想,如今倒好!睡不著還可以不睡了?本公子若是僱主,知曉爲本公子在臉上動刀的人竟然撐著一夜沒睡,死都不會讓他碰本公子一下的!”
蘇千影笑著看他沒有說話,令汐華拿過他的扇子隨手扇著:“葉楓今天上路去永州葉彧溪巴巴讓咱們等兩天,昨晚在飯桌上又不讓他哥知道咱們的身份,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找來咱們的,有幾個想讓別人知道呢?” 蘇千影的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你可休息好了?”
“還是千影疼我!” 令汐華唰地合上扇子朝蘇千影湊了過去開心的笑著,“最近都沒什麼生意,虧虛的精神早就補好了。”
葉彧溪是想把葉楓盼走,所以巴巴等了兩日。兩日,就算葉楓接到消息快馬加鞭的趕回來,到時也大局已定,迴天無力了。
晴空一碧,萬里無雲。葉彧溪穿著一身淺藍的撒銀袍子,格外的溫潤清秀。他倚在紅櫻大樹旁望著天空,對身後應約尋來的二人道:“我十七歲那年的天空,也是這麼漂亮。那天是我的生辰,大哥送了我一塊玉佩,就是在這棵紅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