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逛逛吃吃,不多時已將那小乞丐帶來的不快一掃而光。回到家時,梅卿呈上來一張紙條,笑道:“已經打聽到了先生師父曾經的住處,明日就可以過去。”
“小梅卿,你怎麼會這麼乖!”令汐華驚喜道,“竟然趁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一個人就打聽好了?”
梅卿笑道:“燭殺師父聲名遠揚,打聽住處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蘇千影瀏覽了一眼紙條上的地址,然後擡眼道:“就算月淚不在,我們也該去看一看的。師父生前一直想回一趟故里,可惜臨終也沒有得償所願。”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想起那個清風明月一般溫柔瀟灑的人。
燭殺一生漂泊在外,宛如風中燭火,搖曳不定。他出生於濱城大銘,九歲時因天資聰穎被師祖相中,收爲弟子。十四歲時名聲大噪,與月淚齊名於江湖,世人稱二人爲‘燭月同輝’。十六歲時他外出撿到了襁褓中的千影,看見千影,他聯想到了同樣無父無母的自己。一時間惺惺相惜,便收爲座下弟子。
燭殺對待千影就像對待親生弟弟一般疼愛,將一身本領盡數傳授給了他。十八歲時他與月淚不知因何故再不往來,二十一歲時帶著千影隱居於織銀湖畔,五年後因病去世,享年不過二十六歲。
這樣短暫而傳奇的二十六年,已然是江湖易容界中的傳說。然則彷彿爲易容而生的蘇千影,在燭殺十年的教導與江湖中十三年的磨礪中,早已成爲了超越傳說的存在。但他相信自己一定還有其他地方有待突破,所以他想要找到月淚,一則是弄明白當年的真相,二則即是讓自己的易容之術更上層樓。
當晚,夜色靜美,天上的星子稀疏明亮。晚風柔柔的吹著,柳樹的枝條舒展宛如美人柔若無骨的舞蹈。
蘇千影未眠,一人盤膝坐於老樹根,膝上一把冰壺玉琴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清冷的光芒。
他並非不會撫琴,只是平日裡聽汐華彈琴慣了,便沒有自己再彈的心思,所以世間也鮮有人知原來蘇千影琴藝卓絕。
琴心如人心,素白的手指輕劃,便奏出了泠泠如水般清冷的調子。他許久未彈,但這指法卻似融進骨血中一般不見絲毫的生疏。半曲彈罷,夜色已然蒙上了一層霜色,柔和的晚風也似滿載別緒,撩撥著遊人飄絮般的愁思。
此處的府邸不比乾都蘇府之大,房間捱得都很緊湊。芊芊本坐在屋頂喝酒,忽聽見悠揚的琴音染透墨色星空。垂眸望去,便看到了院牆那邊垂柳下的千影。
凝望了良久,她順著那悽清的調子唱出一首《子衿》。
千影的琴音一顫,繼續彈奏了下去。歌聲宛如夜鶯,動聽的令人心酸。琴聲、歌聲默然相和,空氣中的一切全都靜默。
一碗酒仰盡,芊芊從房頂站起身來。足尖一點,飛落到千影身邊。
她卻並未看千影一眼,便折柳爲劍展袖起舞。千影瞧著她的舞步,手中的琴音緩緩加速。
芊芊皓腕帶劍,如長虹游龍,行雲流水。蘇千影的琴聲錚錚如破,芊芊手中非劍,但她自幼習武,一舞一收間剛柔並濟,枝條竟也發出了破空之聲。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問路岐,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雲生。
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她每刺出一劍,便念出一句。
白裙在夜幕中翻飛,站劍處靜如玉塑,行劍處氣貫長空。腦海中的回憶翻涌浮現,所有的悲喜都被她化爲凌厲的劍氣。影清絕,舞無雙。忽然,她將柳枝擲入雲中,一手提起裙邊開始飛速的旋轉。或是十圈,或是百圈,如同一團白色的火焰。琴聲斷,旋轉戛然而止。她擡起手來,恰好接住落下的柳枝。
“你怎麼沒睡?”問話的是倚坐在樹下的千影。
“你不也一樣?”反問的是玩弄著柳枝的芊芊。
“怎麼一個人獨自喝悶酒?”含笑的是千影。
“又爲何一人彈這樣傷感的琴音?”燦然的是芊芊。
兩人同時沉默,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滿滿全是笑意。
千影將琴放在一旁,擡手招芊芊過來。芊芊微怔,心跳砰砰變得急促。夜色漸深,萬籟俱靜,芊芊緊緊捏著柳枝靠近至他身畔:“怎麼了?”
“俯下身來。”千影的一句話讓芊芊臉頰飛紅。她聽話的俯下身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千影從袖中拿出今晨買的珠玉臺,身體前傾,兩人轉瞬間便離得不能再近。他淺笑著親手爲芊芊戴上,
聲音比盛夏的夜風還要溫柔舒心:“我買下它,就是爲了送給你。”
芊芊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眼中霎時露出無限複雜的神情。
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馬車中一臉壞笑的令汐華不知情。
昨夜所發生的又能代表什麼呢?
身在其中的葉芊芊摸了摸頭上的髮簪,亦不明所以。
平穩行駛的馬車中,唯有蘇千影彷彿置身世外,閉目養神。
不多時,馬車停下。梅卿道:“先生,我們到了。”
宅子不大,匾額上面的“祝”字似是不久之前才被重新上色過。梅卿上前叩響了門環,過了許久,門終於被打開。
一位鶴髮長鬚的紅衣老者佝僂著脊背站在門口,他瞇縫著眼睛看向三人,渾濁的雙眼猛然在蘇千影處停住。他蹣跚又急切地走向千影,枯槁的手顫抖地拉住千影的手臂,沙嗓激動不已:“可是……可是蘇千影啊?”
千影攙著他,點頭道:“是,晚輩蘇千影。”
“來了——來了”!”老人大笑,臉上堆滿了皺紋,“老朽等了太久了……千影,你終於來了!”
他說著,忽然轉身對著大門上的“祝”字匾額張開雙手:“少爺!你的徒兒來了!老朽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
三人無不動容地看著眼前的紅袍老人,千影上前輕聲詢問:“老前輩怎麼稱呼?”
老人回過頭來,上前一步招呼大家進門道:“不急了,不急了,我們進屋再敘!”
一行人來到正廳時,一位垂髫小女孩兒正在認真地往每一個茶盞裡倒茶。
三人落座,千影一一介紹之後,只聽老人道:“老朽姓齊,是祝家的家僕。二十年前受少爺之命回到大銘故居。本以爲千影少爺長大些少爺便會帶公子回來,卻不想這一等,竟是少爺早亡,從此再無公子的消息……近年來江湖中盛傳一人易容之術無人可比,名聲甚勝於少爺當年。老朽諸番打探,果然正是公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少爺泉下有知,必當引公子爲傲!”
齊老雙手對插進袖管中,擡至額前微微一福身。動作剛做到一半,千影忙起身扶住他道:“齊老,萬萬不可!”
齊老微怔:“公子是少爺的弟子,老朽該平等視之。”
“齊老不必如此。”千影扶他落座,“您因家師一言,一等便是二十多年。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像老前輩這般忠義?——齊老,受千影一拜。”他說著,雙手握著摺扇,對著齊老深深一個鞠躬。
齊老見狀,拍桌大笑:“好!有公子這一拜,老朽這二十年值了!值了!”
他笑著,卻笑得老淚縱橫。二十年的孤身等待,只因一份耿耿忠心。如今他幸不辱命,終於得償所願。怎能不喜?怎能不喜極而泣!
齊老的笑聲漸漸平息,忽想起什麼,站起身來道:“公子稍等片刻,待老朽去取一件東西。”
他轉身離開,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的小童子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