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彧溪沒有回答,他一直都在靜靜地聽他說話。
“那年你十七生辰,我送給你那塊合歡玉珮,青青子珮,悠悠我思,你可懂得?我畫了一幅畫,合歡花樹成海,你在吟詩我在彈琴,三尺長卷,斷斷續續畫了一年。本來想在那天送給你,讓你題詞蓋印。可我卻接到了一封信,讓我用一個死犯去換你……彧溪,你不會明白那一刻我恨不得殺了自己。”
葉楓的語氣如同在閒話家常,葉彧溪面上淡漠如冰,手卻在袖子裡緊緊捏著輪椅的輪椽,指甲裡滲出血來。蘇千影通過葉彧溪心中的波動,感受到這是二人第一次談及那年的災難。
“可是我該怎麼辦?彧溪?”他探尋般問他,那滿是愛憐悲傷的眼神刺進彧溪心裡,□□,又刺了進去,鮮血淋漓……
“我佯裝放了那個人,換取藏你的地點。我算到他們會選擇哪條路逃之夭夭,所以在那裡設下了埋伏,果真落網。那兩人雙雙殉情,也在情理之中,可我一直不明白,那個女人爲什麼會露出那樣……勝利者纔有的笑容。”
葉彧溪眉頭緊皺,他的鼻子一酸,卻先聽見葉楓的聲音有些顫抖。
“千算萬算,算不到她會給你下毒;千算萬算,算不到這種毒無藥可解;千算萬算,算不到這毒會廢了你的雙腿;千算萬算,算不到我滿心牽掛的弟弟會突然將自己拒之於千里之外,劃清界限,還不如街邊路人!”
閉上眼睛,不敢再聽。葉彧溪緊抿雙脣,那樣剛好的時機,沒有看到一顆眼淚從葉楓的臉頰滑下來。
時光忽然變得寂靜緩慢,兩個人都懷揣著各自的固執和堅持,一同陷入了沉默裡。
夜風起,吹進葉府宴廳,華燈輕輕搖動,變換著兩人身上的光影。
打破沉默的是葉彧溪受了涼的輕咳,咳得眼眶微紅。
葉楓難得的沒有看他,兩人都是那麼恰好的沒有看見互相的淚水。想來哪怕有一個人看見,另一個就絕不會繼續忍心傷害對方,可惜……事情總是這樣的可惜。
“我總是這樣自討沒趣,”葉楓的聲音帶著嘲笑,“事到如今,還有這麼多話想對你說,究竟是圖什麼?圖你一句「那又如何」嗎?”
他站起身,留下一個清瘦的背影,深藍色的浮光長袍,如同那年紅櫻樹下的他,曾經那樣用力擁抱自己,可如今,卻只留下一句話消散在風裡:“我明日一早就上路,弟弟,再不會有人擾你清淨。”。
弟弟……
弟弟……?!
葉彧溪凝望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張了張嘴,卻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胸口左面好像有什麼傷痕累累的東西終於碎了,疼的他滿臉都是淚。
“兄弟不倫!這點夠你大哥身敗名裂,夠你葉家永世不得翻身!”
我若不是你的弟弟……我若不是你的弟弟……那就好了。
吟魂遙琴絃輕震,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眼前情景被大片白色的光影斑駁覆蓋,抽離出蘇千影的腦海。
睜開眼睛,蘇千影看見令汐華柳眉輕蹙,嘆了口氣。
葉彧溪依舊在榻上沉眠,消瘦單薄的眉眼,是短命的面相。
十二把精鋼小刀橫攤在白色布帛上,忽然有一把發出藍色流光。千影走去,只見那刀柄上刻著一行小字「不語」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哪得分明語。”令汐華懨懨看著蘇千影,“合歡白玉,紅櫻老樹,倒是十分應景。”
蘇千影沒有應他,他仔細擦著「不語」,走到沉睡著的葉彧溪身前。
「不語」刀落,飛針走線。
是無數忍淚思念裡,他望著幽冥燭火時的不語。
是夜夜借酒澆愁,心中抑鬱無處宣泄的不語。
是被葉楓失望的眼神洞穿,卻冷眼相看的不語。
是看著葉楓漸行漸遠時,聲嘶力竭的不語。
葉彧溪,這把「不語」,可配得上你的故事?
時隔三個月,蘇千影和侍從梅卿在新添置的宅子裡澆花,門口是令汐華前幾日送他的那扇白玉雕龍壁。
聽聞永州知府上任後厲行整頓官風,不到三個月便使永州上下氣象一新,百廢俱興。葉府二公子自大公子離去後關府避世,身體每況愈下,據說死於一個合歡花盛開的夜晚。
“千影,你也許是世上唯一一個有本公子不看,偏偏去看花的人。”
令汐華俏笑著走來,穿著夜芙蓉玄色長袍的胳膊肘搭上蘇千影的肩,語氣中是淡淡的委屈。
蘇千影看向他,淺笑著繼續澆花:“花期太短,我能做的只是悉心照料,延長它盛開的時間。”
“放心吧,”令汐華彎腰摸著合歡花清瘦的葉子,“你爲他換了容顏,續了壽命,又親自送到葉楓身邊,他此生以無遺憾了。”
望向永州的方向,蘇千影眼中是無邊曠遠的天空。
他已經盡力,改變葉彧溪的面相,至少能給他續上十個月的壽命。十個月雖短,但對他來說能用這十個月毫無牽絆的陪伴著心之所愛,已經長比過去的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