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淨(jìng)的織銀湖, 湛藍(lán)的世外天。
他的眼光總是這樣獨(dú)到,選擇居住的環(huán)境永遠(yuǎn)這樣清幽而美麗,如他自己一樣。若是從未遺忘該有多好?這裡或許便是他和她這些年來長相廝守的地方, 她每日早早起牀, 爲(wèi)他洗手作羹湯;他手執(zhí)白玉的湯勺, 誇讚她的廚藝精妙。偶有慕名而來的客人不遠(yuǎn)千里, 前來求請易容。他和她輪擲骰子, 誰的點(diǎn)數(shù)大,那便是誰的客人。然後日暮垂垂,他們送走來客, 一同坐在織銀湖畔擱淺的舊船上送走山邊的夕陽。相視一笑,倏忽間百年時光。
月淚的手抵在門扉上, 站在門口, 慢慢擡高視線, 看向天邊的晚霞。
房裡傳來聲音,她轉(zhuǎn)身進(jìn)門, 望見地上的一口鮮血。千影坐在榻上,面色灰白,所有神采似是被抽光了一般,形同枯槁。
月淚鎖眉,竟不知得知真相之後, 他的心竟有如此大的起伏。
太久無言, 月淚才準(zhǔn)備轉(zhuǎn)身暫且離開, 忽聽兩個字從千影口中傳來。
如噴薄之前, 明明孕育著毀天滅地之力, 卻外表安寧的火山。
如風(fēng)雨之前,明明可引得山河失色之觀, 卻異常平靜的大海。
那兩個字沙啞平淡,卻似暗藏著無數(shù)悲慟至肝腸寸斷的哭聲,從輕輕翕動的脣中傳出來,引得月淚霎時心中酸重萬分,如鯁在喉。
“芊芊……”
他將十指插進(jìn)發(fā)中,蜷縮在榻上,忽然抱頭痛哭。
月淚潸然淚下,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那日天音寺中看到的白紙之畫,映得乃是觀畫之人的心境。而他誠如所見,世間花開成海,此地寸草不生。
芊芊,他的芊芊,他怎能負(fù)她至此!
她的笑靨,她的執(zhí)拗,她的淚水,她的哭訴,這麼些年,他竟然全都忘了!
全世界都知曉的,唯有他蒙在鼓中;全世界都記得的,唯有他空白一片!
芊芊是怎樣熬過來的,他全不知道。
芊芊抱著怎樣的心情每一次與他相對,他混不知情!
芊芊……又是怎樣離開的……他……
千影掩面痛哭,痛至骨血,再難自控。
去年春天相見,她笑中含淚,對他介紹自己時的眼神,他如今才懂。
那一日濱城城主府中,他問她是誰時,桎梏中她的眼神,他如今才懂。
那月下折柳起舞與他琴聲相和的人,那每每四目相對都羞紅了臉頰的人,那在滿山風(fēng)雪中拼死守護(hù)自己的人,他怎麼能忘了……
“芊芊……”
“芊芊……”
“葉芊芊——!”
寂靜山中,傳出聲聲泣血的呼喚。晚霞紅徹西天,映得織銀湖面如一泊血海。
……
此地位於乾都,千影得知汐華和幽蘭在乾東府邸,欲將樂兒託付於二人,自己去尋芊芊。卻不想三人才剛碰面,千影忽然昏厥。
他身體單薄,受過霜雪簫意的內(nèi)傷,再加上近日急火攻心,終於倒下。
幽蘭從汐華口中得知前因後果,再看千影消瘦面頰,不免一陣唏噓。半日之後千影醒轉(zhuǎn)想要離去,汐華一把將他攔下:“你瞧瞧自己如今這幅樣子能去哪?且不說不曉得芊芊和阿乆兩個人在哪,就算曉得了,一路車馬顛簸,怕你還沒到那兒就先嚥氣兒了!”
幽蘭亦勸道:“先生如今實(shí)在憔悴,倘若玉姑娘看見,不免徒增傷懷。我修書與輕塵讓她查一查玉姑娘在何處,得到消息之前,先生不妨先休養(yǎng)幾日。屆時有了氣力,再尋不遲。”
千影這才被兩人扣下,每日服藥休養(yǎng),轉(zhuǎn)眼四月既望。
一封信從萬金舫送至蘇府,汐華拆開讀來,大喜道:“千影,小梅卿要回來了!”
千影道:“那沐箏呢?”
汐華將信遞給他,眉開眼笑:“你自己看!”
千影接過。梅卿在信中寫道,沐箏沒有恢復(fù)記憶,但他已然向沐箏求親,即日便歸來準(zhǔn)備,希望千影能爲(wèi)他主婚。
千影感慨而笑,幽蘭道:“如此,玉姑娘豈不會跟來?”
汐華笑道:“對呀!輕塵這麼些天也沒來信,可見是沒找到芊芊。如此一來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你說呢,千影?”
兩人望向千影,見其緊抿雙脣,眸中風(fēng)起雲(yún)涌。
數(shù)年前,千影就曾贈給梅卿一座宅子。只是兩人一直以來都在一處,那座宅子才一直閒置。如今,千影喚人將那座宅子重新打理出來,植了些名貴花木蘭草,添了些精巧擺件,處處張紅結(jié)綵,十分熱鬧。
梅卿與沐箏二人回來,並不見辛垣乆與芊芊。沐箏怯怯與衆(zhòng)人打了招呼,梅卿道辛垣公子在爲(wèi)沐箏準(zhǔn)備嫁妝,成親那日就到。梅卿跟在千影身邊多年,也結(jié)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俱是近年來小有威名的少年英豪。此番梅卿成親,一干朋友得知消息俱來慶賀,奇珍異寶送了一屋。
蘇宅與梅卿的宅子相隔不遠(yuǎn),若是騎馬也不過兩盞茶的功夫。成親當(dāng)日,沐箏從蘇府出嫁。幽蘭親自爲(wèi)沐箏梳頭上妝,鏡中姑娘靦腆含笑,低頭搓著衣角,卻忽然想起穿著的是嫁衣,瑟瑟將手收了起來。樂兒對著鏡子給自己貼花描眉,最後化成了花貓。
八個掛了紅花的大木箱運(yùn)到蘇府門前,千影與汐華出門相迎,見到辛垣乆一身華服,翻身下馬。千影與辛垣乆四目相對,各自行禮。汐華將羽扇橫置眉上,遠(yuǎn)遠(yuǎn)望了一眼道:“萬金舫果然家大業(yè)大,一個小丫頭出嫁都有這麼多嫁妝。”
辛垣乆笑道:“哥哥說笑了,沐箏就是我的妹妹,自然不能虧待。”
千影蹙眉:“芊芊呢?”
辛垣乆怔住。
千影道:“我全都記起來了。”
辛垣乆愕然望了他一陣,雙手緊握成拳。千影與他對視,良久,辛垣乆鬆開拳頭道:“她前幾天回長乘門了,一會兒就能趕過來。”
汐華瞧了二人一眼,嚥了咽口水,拉著辛垣乆的胳膊就往屋裡走:“快進(jìn)屋待一會兒吧,去瞧瞧小沐箏。她的嫁衣可是本公子親自到琳瑯閣定的,漂亮得本公子差點(diǎn)自己留下了!”
離吉時還有一個時辰,千影來到梅卿處。梅卿一身大紅喜袍,映得清俊的容顏滿面春風(fēng)。千影環(huán)顧了一圈忙裡忙外的家丁們,才恍然認(rèn)清了梅卿已經(jīng)成親的事實(shí)。
可是他此刻站在梅卿面前,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初見梅卿時,他隨鄉(xiāng)人逃荒,衣衫襤褸的模樣。那個無依無靠瘦骨嶙峋的孩子與面前紅光滿面清俊倜儻的少年重疊,千影才真正明白過來,原來他早已不再需要自己的庇佑,成爲(wèi)了大人。
千影抱住梅卿,叮嚀道:“好好對沐箏,你永遠(yuǎn)是我弟弟。”
梅卿的眼眶倏地紅了。
他緊緊抱著千影,笑聲發(fā)顫。
吉時到,蘇府處鑼鼓齊鳴響徹雲(yún)霄。媒婆將沐箏牽進(jìn)喜轎,辛垣乆、汐華、幽蘭與樂兒乘在後頭的轎中。喇叭嗩吶在前開路,兩匹坤東驍煞在後頭拉嫁妝,胸前配著大紅花,趾高氣昂地噠噠邁步。
梅卿在門口翹首以盼,終於聽見街口傳來禮樂聲,身旁的朋友們俱來起鬨。喜轎落定,梅卿走過去撩開轎簾,笑道:“娘子,我來接你啦。”
他將蒙著紅蓋頭的沐箏背了出來,兩個白衣少俠站在門口扔出兩串鞭炮,一時噼裡啪啦響聲震天。汐華懷中的樂兒大叫了一聲,梅卿被嚇了一跳,衆(zhòng)人在旁邊鬨笑,蓋頭下也傳出嗤嗤的笑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辛垣乆與蘇千影各坐在主婚的位置上受一對新人一拜,汐華在旁邊對幽蘭笑道,此等難得的畫面他活了許久還是頭一回見到。
夫妻對拜,禮成。
沐箏被牽引著去了新房,留下梅卿敬酒。一屋子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唯有千影,不時望向門外,盼著那久違的身影出現(xiàn)。
辛垣乆站在他身後道:“蘇兄。”
千影回頭看向他。
辛垣乆沉默了一會,牽動出一絲苦笑:“你可知,我本想著再遇見你,要給你一拳的。她那樣傷心的模樣,我此生都不願再看見了。可是看到你,我想著,算了吧……你若受傷,她即便不說,也一定是心疼的。”
“辛垣……”
“你當(dāng)真想起來了,不會再忘了嗎?”辛垣乆朗星般的眼與千影清寂的眼相對,周圍觥籌交錯,兩人卻自成一個安靜世界。千影道:“不會。”
辛垣乆飲盡一杯酒,道:“這些日子我與她去了好多地方。名山大川,茶馬古道……我看得出來,即便她笑靨如常,卻不曾真正的釋然。我本以爲(wèi)我與她相識太短,日久總能生情,況且蘇兄你傷她至此,她定然早已心寒。”辛垣乆笑著又飲了一杯,然後幫千影杯中斟滿,“可有一日她在墨城發(fā)燒昏迷,迷迷糊糊的時候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乾淨(jìng)利落,絕了小生的妄想。”
辛垣乆看著蘇千影的眼睛道:“她說‘千影,你終於來找我了’。”
千影身子一震,辛垣乆淺笑道:“原來小生自詡無微不至,極盡呵護(hù),她卻依然愛你如初。”
千影道:“她爲(wèi)何還沒有過來?”
辛垣乆道:“她不會來了。”
千影霍然起身,辛垣乆長身而起,作揖道:“欺騙蘇兄,是我不對。但芊芊確實(shí)在長乘門中,蘇兄去找她吧。”
千影轉(zhuǎn)身,辛垣乆忽然又叫住了他。他從懷中掏出一根髮簪,遞給千影。千影看著辛垣乆,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鄭重的道謝,然後在滿屋熱鬧的祝福聲中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