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靜無聲地降臨。未燃油燈的竹屋漆黑一片。長安眼神空洞地直坐在牀上,心口的衣服從她聽見銀面前來的目的之後便一直被緊緊攥著,早已讓汗水溼透。安靜的夜晚中,蘇千影只能聽見風聲,呼吸聲,還有長安劇烈的心跳聲。
錦瑞王……
錦瑞王……
她的眼眶慢慢變紅。
“子煥……子煥……”淚水滑落,她眉頭緊皺。
如果有一個機會能讓我再次見到你,我要不要抓住呢?甚至,如果這個機會可以讓我光明正大的做你的妻子,讓我不用承受別人的指責和老太君的白眼,我怎麼能放棄呢?!
這樣破碎的我,你可以接受,想來世間也只有你可以接受……子煥,我的良人,我究竟該不該出現在你的身邊?
離別已經兩年,你可曾對我有過半分的思念?還是會慶幸還好我自己離開,不必讓你與老太君爲難?
長安掩面而泣,空氣中全是悲傷的氣息。
蘇千影眉頭緊鎖,握著摺扇的手慢慢攥緊。
第二天,門口出現了一輛馬車。
長安站在屋子裡向外凝望著那輛馬車,面色發白,緊抿著嘴脣瑟瑟發抖。不知過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氣,毅然轉身走出了門口。
所有錯開的軌道在這一刻悄然重合,命運之輪緩緩駛動,載著長安,駛向了不知悲喜的劇終。
銀面要長安成爲他的劍,一把能奪走錦瑞王易子煥性命的劍。
他需要一個從頭到腳從內到外,脾氣秉性都完全讓他身邊之人陌生的人。這個人需要足夠的忠心,足夠的忍耐力,孑然一身,最好還是個女人。於是他想起了長安,那個兩年前風雨交加的夜晚他無意間救回來的女孩。她是璞玉,他有的是時間雕琢。他有恩於她,加上她即便飽受磨難心思卻依然單純明淨,必不會生出二心。只是那張臉……雖說是致命的缺憾,但並非不能改變。
日子在刀光劍影中飛速掠過,長安的劍在一次次的磨練中愈加迅速,眸子裡的光芒也越來越變得鋒利寒冷。二十一歲成熟女子的風韻和穩重染上了她那曾因顛沛流離而滿是憂傷的眉梢眼底。
盛夏時節,萬里荷塘中幽幽劃來一艘遊船。戴著銀色面具的男人執著酒杯迎風而立,風將他的藍色衣襬吹的獵獵做響。
“這裡的荷花開的很好。”
銀面的嘴邊掛著萬古不變的溫柔笑容,與他比肩而立的帶著面紗的女子遠望了一眼。
接天蓮葉無窮碧,荷花菡萏,幾乎封鎖了整個湖面,確實開的很好。
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從遊船中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懷裡摟著一個俏笑如鈴的美人。
“銀面兄,此番良辰美景若無美人在抱,難道不覺得遺憾嗎?”
他說罷,飲了一口酒,滿臉堆笑的用手指摸了摸懷中美人的下巴。
“在下不比魏兄,惹不得美人垂愛。”
銀面自謙的回答,那人忽然迷縫著眼望向他身旁的長安道:“剛纔我就想問,這小娘子爲何帶著面紗?難不成銀面你藏著顏如玉,連眼福都不讓我們沾一沾嗎!”
說罷,他忽然上前一步向長安的面紗抓去。
袖劍落進手中,剎那間,那人的瞳孔驟然緊縮,肥胖的身體直直向後倒向湖裡。
長安冷眼看向那人墜湖之處還未平息的波紋,將那把滴血的匕首隨手扔進了湖裡。映日荷花與那朵血蓮,在正午的陽光下顯現出別樣的紅色。荷花開的很好,完全看不出沉沒了一具屍體。
本陪伴著那人的美人曳曳走到銀面身邊,表情中沒有一絲的害怕和驚訝。她眉眼帶笑,笑如蛇蠍:“銀面,這個人就是你五年沒見我的原因嗎?怎麼,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銀面平淡地掃了她一眼,然後直直走向長安,淺笑道:“出手很快,乾淨利落。”
長安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蘇千影垂眸,看見她適才拿劍的那隻手,正微微顫抖。
蘇千影站在宋長安的回憶之河中,刀劍拼湊成的驚濤駭浪在他身體中穿過,轉眼,五年的磨礪和雪藏成就瞭如今他所見到的,執意易容連夜返回的長安。
畫面在一剎那間破碎成萬千的鏡面,蘇千影緩緩睜開眼睛,正見令汐華按弦收音。
躺在榻子上的宋長安安靜的沉睡著,蘇千影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再擡頭,正對上令汐華含笑的眸子。
“醜丫頭,是個傻丫頭啊。爲了面具男的信任,生生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易子煥若知道醜丫頭爲能呆在他身邊付出了這麼多,還不知是該喜該悲。”
蘇千影慢慢擦著「不悔」,頭也不擡的說:“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場虛幻。”
令汐華狠狠白了他一眼,剛要罵他沒事拽什麼佛謁,轉念一想卻又噗嗤笑了出來:“對,你說得對!對那些愛上了就忘記的人來講,確實是一場空花虛幻。”
只當令汐華胡言亂語,蘇千影走到宋長安身前,輕輕撫摸著那塊被燙壞的麪皮。
“可是要換皮?”令汐華在一旁搭腔,見蘇千影爲別人易容了那麼多次,他自認摸清了萬分之一的門道。
“不。”
蘇千影拉開一個精緻的雕龍紅木匣子,從裡面拿出了一個鏤空花紋極爲繁複的冰玉圓盒。
他將盒子打開,頓時一股馨香之氣瀰漫進整間屋子。
輕輕用力,「不悔」刀尖沒入了長安的麪皮,順著長安的疤痕邊緣劃出沒有一分多餘的弧線。
千影慢慢將這塊皮膚剔下,語氣平淡道:“是重生。也爲她能重生。”
“嘖嘖嘖……”
令汐華滿臉不忍的看著長安本就醜陋的臉變得面目全非,忽然臉色一青,捂著嘴巴跑出了房間。
玉盒中帶著馨香味道的藥膏喚作雪龍凝,煉自千里之外馥山中的雪龍蟾之脂。雪龍蟾脂能夠駐顏活血,配以落脂仙山的灼灼桃花汁液,更有生肌換新之效。
爲長安敷上雪龍凝,細細纏上藥布,再將她的眉眼刻畫出傾城之色。「不悔」刀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滴進了赤金的香爐中升起一抹火燒雲顏色的煙來。
收好所有的工具,看向窗外,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個時辰。
奏完了長安的命曲,令汐華累的身心俱疲。打開房間的門,曾讓蘇千影頭疼不已的濃烈薰香迎面撲來。令汐華大口一吸媚然一笑,走向牀邊倒頭睡了過去。
長安醒來,是兩天之後。
蘇千影爲她摘下藥布,梅卿在一旁持著銅鏡靠近她,彬彬有禮的笑著:“姑娘瞧,我家先生厲害吧?”
長安剛剛醒來,面色有些蒼白。她只覺的臉頰冰涼,微微有些酥麻,不禁用手撫摸了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光滑細膩。
她驚坐起身,望向梅卿遞來的銅鏡,霎時間目瞪口呆。
“公子大恩,長安無以爲報!”
語罷,長安噗通跪下。蘇千影示意她起身:“你已經睡了兩天,可該回去了?”
“兩天……?”
長安慢慢起身,轉而擡頭疑惑地看他:“公子當真……不必長安爲公子做些什麼嗎?”
千影與她對視著,似乎在思索些什麼。不多時張口道:“你可會後悔?”
“什麼?”長安挑眉,“公子需要長安做什麼……可能會後悔的事嗎?”
千影看著眼前這張新生的美麗面容,眉如春風細柳,微蹙間萬般惹人心疼。
“我只是問,你作此決定,當真不會後悔嗎?”
“公子是神人....真的全知曉了....”長安低頭苦笑。她擡起手,細細磨搓著五年來日日握劍生出的膙子,道:“我只想見他,光明正大的陪著他。不瞞公子……”裁水般明澈的眼望向蘇千影明月一般清冷的眸,波光盪漾,“我不會殺他,可是,銀面能找到第一個我,就會找到第二個別人……銀面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背叛,所以我會陪在子煥身邊保護他……爲他擋去之後的兇險危難。萬般爲他,我又怎會後悔?。”
深深望了長安一眼,蘇千影轉身道:“姑娘,啓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