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千影——!本少爺不活了!!!”
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嚎劃破長空,擊碎了暮色未退時的安寧。
長髮未束,尤帶著將將睡醒的凌亂。一身柔嫩翠綠的絲綢長袍,竟是平素裡入睡時的穿著。可見方纔必是剛醒,便渾都不管得跑了過來。
令汐華一雙鳳眸哭得通紅,不知遭遇了多大的變故。他此刻全身趴在蘇千影門上邊拍邊哭,大像是被休了的妻子來找丈夫討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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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開門啊千影!再不開門本少爺真的會死的!會死的!!”
他全然沒了往日嬌貴傲慢的模樣。梅卿被吵醒,從偏房裡笑著走了出來。
“公子,你別敲了——先生不在。”
待走進了看見令汐華滿臉淚痕,梅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霎時間睏意全無。
“不在?——小梅卿,快告訴哥哥他去哪了!”
汐華撲過去按住梅卿肩膀,梅卿看清他的臉,當下便明白了他哭成這樣的原因。
“昨夜裡慧恩寺派人來找先生,說是天音住持道自己即將圓寂,想最後見先生一面。先生知道公子不愛去寺廟,這才獨自去了。”
“天音住持?”汐華眉頭一鎖生出萬般氣惱,“那種四大皆空的人能有什麼塵緣未了,偏生在本公子出了這等大事的時候來搶人!本公子這就找他去!”
他甩袖就要往前走,梅卿淡淡笑著也不攔,果然,沒有幾步他又退了回來:“不行不行!本公子一看見神啊佛啊的就渾身哆嗦,第二天準會生病……”
汐華越想越氣,掐著腰在梅卿面前來回踱步。
“對了,”梅卿笑道,“芊芊小姐前日不是念叨了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嗎?聽說慧恩寺後山有三裡桃林,每到四月遊人香客前去欣賞者絡繹不絕。公子不如找芊芊小姐一同去看桃花,既是後山,又非佛堂,公子也許不必避諱。”
汐華思忖了一會,鳳眼變成了彎月:“是個好法子!”
他伸出手去摸亂了梅卿的頭,臉上盛開的笑容與方纔大哭拍門者判若兩人。梅卿看著他轉身像個蝴蝶一樣飛走,無奈笑了一聲。
“哥哥這是哭過了?”
馬車裡,芊芊湊近了看著令汐華微紅的眼睛。汐華此刻穿戴如往常一般花枝招展,卻不知怎的臉上蒙了塊面紗。他斜眼一撇芊芊,道:“何止是哭,險些就死了!”
芊芊忍俊不禁道:“就因爲長了一個——”
“噓噓噓!不準說的!”
令汐華急忙打斷她,生怕被誰聽去了一般,“你可知道整個凌國的公子小姐無人不羨慕本公子的皮膚?若是此事傳了出去,還叫本公子怎麼活?!”
“好,”芊芊笑道,“不說——可哥哥不是從來不去寺院嗎?怎的今天破例了?可別說是爲了看桃花——”
“死丫頭,還不都是爲了你?”令汐華寵溺地笑道,“能讓你與千影多一分相處的時間,見你多一分喜悅,哥哥我也就能多一分寬慰。”
芊芊眼中的光芒因這句話而黯淡了下去,臉上那春光般明媚的笑容漸漸消失:“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就算他能像從前一樣喜歡上我……終歸又會忘了我的。但若我爲了叫他能記住我,而巴望著他永不要喜歡上我……那還不如忘了我……”
“好繞的話。”令汐華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且顧當下開心,何必擔憂將來?再說,你們與我不同,還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只要魂魄不滅便可以生生世世糾纏下去。若本公子還在,必會找到你們,到時三人又在一起,和現在又有何差別?”
“汐華……”
令汐華笑語嫣然說出的這番話如刀子一般割在芊芊心裡,他卻彷彿事不關己,面紗上一雙笑眼美的驚世動人。
“總之,”令汐華看著芊芊的眼睛,“我活了這麼久,唯一忘不了的便是你那天哭的多麼傷心。”
葉芊芊微怔,動容地看他。令汐華卻忽然調皮地掐住她的鼻子道:“下車吧,我們到了!”
到了慧恩寺,汐華剛走下馬車便打了一個寒顫。梅卿自車中取出特意帶來的冬裝給他穿上,寒冬時節的銀狐大氅,加了護耳的雪貂皮帽,春末夏初,令汐華把自己包的像一個糉子般和芊芊走進了慧恩寺。
寺中香客果真如梅卿所說比平時多出了幾倍。他們皆驚訝怪異地看向令汐華,著實不理解怎麼會有人穿的這樣厚重。令汐華朝著竊竊私語聲最多處冷眼一瞥,見其真容,竟有位香客忙唸了句“色即是空。”
兩人隨著小沙彌來到了蘇千影休息的廂房,遠遠看去,一棵茂盛的桃樹下,一位白衣少年手執摺扇正專注地觀看一位灰衣僧人作畫。
那僧人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粗壯。若非項戴佛珠,面露慈悲莊嚴之像,乍眼看去,竟不似僧人更像屠夫。他身上的灰色袈裟不染纖塵,不過看來年歲已久,洗的發白。
蘇千影搖扇看著,那僧人提起畫筆思忖了一會,然後隔空毫無章法地揮了幾下又將筆落了下去。令汐華與葉芊芊雖與那二人相隔數十步,但也依然能看出那畫紙潔白一片。
“大和尚,不會畫畫還要逞強?”
令汐華調侃著和芊芊一同走了過去。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怎知貧僧不會畫畫?”
僧人雙手合十淺笑著問向汐華。令汐華裹了裹身上的銀狐大氅,似是有些冷。走近了去看那幅畫:“從前有位禪畫師,因其畫有禪意而聞名。其中一幅畫,也是一張白紙。有人問他畫的是什麼,那禪畫師說,‘牛吃草。草都被牛吃光了,牛吃完草便走了,故此是一張白紙。’”令汐華看向那僧人笑道,“阿彌陀佛,你來說說,你畫的這又是什麼?”
“貧僧所畫,是山也非山,是水也非水。英雄見了是寶劍也是掃把,愚人看了是金銀也是屎溺。”僧人笑著,看向蘇千影道,“貧僧好奇,蘇施主看到的又是什麼?”
語罷,擡手爲請。蘇千影垂首看去。
果然,只是一張白紙嗎?
清澈眼底倒映著神聖的潔白,疑惑間,無波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絲漣漪——
不對!
聚精會神,他發現畫紙的正中心有一個難以察覺的黑點。那黑點影影綽綽,越細看便愈加若有若無。突然,那黑點一躍成線,剎那吐蕊。掙脫畫紙的禁錮,盛開在了千影眼前。
墨色花朵恍然一搖,流下如水般地墨滴掉落入大地,將千影腳下方圓百里的土地染黑。褪去墨色的花朵變得無比鮮豔,一分兩朵,兩分四朵,不多時已將千影置身於一片無垠的彩色花海之中。
此時已入畫中之境。
叮咚——有泉聲。
嚶嚶——是鳥啼。
輕柔的微風將花海吹出層層波浪,千影一身白衣長身玉立,衣袂飄搖,彷如掌管這絕世美景的神明。
“蘇、千、影?你的名字真好聽!”
如黃鸝出谷,不知何處傳來一個動聽的聲音。千影舉目遠望,只見四處春光明媚,再無別人。
“千影——”
這次那聲音帶了哭腔。
“是我啊……你…怎麼能不…記得我……”
那哭聲支離破碎,肝腸寸斷。
“你是誰?”他問向虛空,露出無人看到過的茫然神色。腦海中似有什麼想要掙脫出來,他只覺得那聲音無比熟悉,聲聲哭泣痛入骨髓,卻不知這熟從何起,悲從何來。過往中那無數悵然若失的日子裡迴盪在腦海中的聲音與那虛空中的哭泣產生了共鳴,他眉頭緊蹙,眼睛發酸,從出生至今的所有回憶翻江倒海般襲來,他走馬觀花地翻閱過去——卻是,卻是毫無頭緒!
哭泣聲漸漸飄遠,世界安靜良久,忽又響起一聲無比輕快地笑意。鮮花爲之盛放,陽光爲其燦爛。
“千影,今年的織羽節,你說好了要陪我的!”
剎那間萬籟俱寂。
兩行眼淚劃過清冷無雙的臉上,從來處變不驚的人此時摸著心口,眼裡是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訝異和悲痛。
風忽疾,雲壓低。
從百里之外,鮮花朝著中心開始迅速的枯萎。
千影心中慌亂,他還不願離開,他還不知那聲音究竟是誰。
“千影,我做了一首曲子,你來幫我聽聽——”
那聲音越來越低,模糊,不清晰。
“未見君子兮何事堪愁,
既見君子兮云何無憂?
度日如年兮對影成雙——
恨君不知兮……”
“我心……悲傷……”
畫外的三人一直凝視著千影,自他去觀摩那副畫作開始的每一個神情,都被三人盡收眼底。
葉芊芊在看到千影的淚後魂不守舍,再後來,她看到千影口型吐出的那四個字,便徹底的魂飛魄散。
“喂!大和尚!你施了什麼咒,怎麼把我家千影弄哭了!”
汐華的喊聲把蘇千影拉回現實,回過神來,那張畫紙依舊擺在原處,潔白如初。
“蘇施主,你在我的畫中看到了什麼?”
灰衣僧人笑容可掬,問出了所有人都疑惑的問題。
如蓮的笑容格外悽清,他說:“花開成海,寸草不生。”
“阿彌陀佛——”灰衣僧人唸了句佛,笑道,“人有凡心,有妄念,有裡尋無,無中生有,纔可觀貧僧白紙中萬般世界。待到施主明白是誰縛住了施主,便不會再迷惑了。”
千影若有所思的站在遠處,不多時只見灰衣僧人回首看向日頭,道,“時辰剛好,蘇施主,隨貧僧前去拜謁主持大師吧。”
他一點頭,轉身交代汐華,目光卻在掃過葉芊芊的瞬間猛地停住。芊芊從未見過那般驚痛又懷疑的目光,四目相對的瞬間竟被釘在了原地,再難動彈分毫。
“葉……芊芊……”他艱難的開口,“帶汐華去後山吧,他在這裡不宜久留。”
“好。”芊芊點頭,看著他轉身離去,背影帶著些許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