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升起, 三人已經準備離開。
三人在房中聚首,聽得芊芊談及昨夜之事,千影道:“她相信了便好。現在是寅時, 她想必還沒睡醒, 我們這就啓程吧。”
芊芊通過昨夜一宿的折騰, 臉色十分蒼白。待她喝盡了杯中暖茶, 三人方纔起身下樓。
小二正在賬臺東擦西抹, 見三人揹著行李下樓,忙陪著笑臉問道:“幾位昨夜休息的可好?要結賬嗎?”
走在前面的輕塵剛要回答,忽然感覺到一束銳利的目光。
她轉過頭, 看到了霽寒霄。
她恍若不識般隨意的一個微笑點頭,然後對店小二道:“結賬。”
店小二翻看著賬本, 緊隨其後的千影和芊芊俱感受到了那束目光, 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
霽寒霄的目光卻鎖在了輕塵的劍上。
結完賬的輕塵努力忽視霽寒霄的目光, 轉過身對千影和芊芊道:“公子,小姐, 我們走吧。”
富貴公子帶著虛弱的青梅竹馬去濱城看病,路經此地——這是他們商量好的關係。
千影淡淡一點頭,扶著芊芊一同向門口走去。
輕塵轉身要出門牽馬車,左腳邁出門檻,右腳剛剛擡起來, 便聽到一個蒼老雄勁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小姑娘慢走, 告訴老朽, 你這把劍從何而來?”
輕塵停下腳步, 疑惑地看向霽寒霄。
她腰間佩劍乃是城主所贈, 她只知其鋒利非常,且打造的極是好看, 並不知還有什麼其他特別之處。
霽寒霄見她不說話,飲了一口小酒幽幽道:“瀝血紫莽,怎麼淪落到了你這小丫頭手裡?”
芊芊望了千影一眼,心下想著,原來這就是瀝血紫莽。
瀝血紫莽乃是當年霽寒霄聲名正盛時託付穀梁一族打造出的寶劍,穀梁一族曾鍛造出絕世神兵,千影的十二把易容鋼刀便是出自其手。相傳瀝血紫莽劍乃是取天山玄鐵,浸泡了百條紫莽之血所鑄。莽有劇毒,紫莽更甚,何況百條?是以瀝血紫莽見血封喉,是無需塗毒的毒劍。機緣巧合,霽寒霄曾把此劍贈與上位涼城城主,也就是谷幽蘭的母親。其母將劍傳與谷幽蘭,卻不想卻被谷幽蘭送給了輕塵。
輕塵只拿它練過功,並未傷過人,所以只知它鋒利無比,卻不曉見血封喉的端倪。
輕塵瞇眼笑道:“老人家怎麼知道?”
霽寒霄笑道:“老朽自是知道,問你,你答就是了。”
輕塵再笑道:“這把劍是我家小姐贈給我的。”
這倒是實話,半分都不摻假。
霽寒霄看向葉芊芊,見其面色蒼白氣血兩虛,不由微微蹙眉:“敢問姑娘是怎麼得到這把劍的?”
還好葉芊芊知道這劍的來由,便淺笑道:“小女有幸,與涼城城主義結金蘭。這把劍,便是她贈與小女的信物。”
聽芊芊道出了涼城城主之名,霽寒霄的眉頭這才半信半疑地解了開。
“涼城城主如今也有五十餘歲了吧?怎會和你這小丫頭義結金蘭?”
芊芊聞言垂首笑道:“涼城城主如今不過雙十年華,老前輩所說,應當是她的母親。”
霽寒霄這才恍然,原來涼城城主,已經不是當年佳人。
原來曾經那叱吒江湖的自己,早已過了風華正盛的年紀。
原來時代已經在悄無聲息中雲翻雨覆,眼前後生抖擻精神,而自己已然老氣橫秋。
都過去了嗎?
他給自己倒了一碗烈酒。
酒中人精神矍鑠,卻已經佈滿了歲月的刻痕。
見他不知爲何沉浸在憂思之中,三人正欲離開,忽聽霽寒霄聲音蕭索:“她如今可還康健?”
輕塵望著芊芊偷偷搖頭,芊芊凝眉,隨即輕咳了一聲對霽寒霄輕笑道:“老城主如今在城主府中養老,自是福壽雙全,康健如鬆。”
“那就好……那就好……”霽寒霄依舊沒有擡頭,只是自斟自酌,盡顯蒼涼老態。
芊芊衝著霽寒霄合衣一拜道:“老前輩保重,晚輩便先行一步了。”
霽寒霄可有可無地揮了揮手,將過往裝滿,又飲盡一碗。
馬車行上山路,終於再也望不見驛站的炊煙。
輕塵朝車中問道:“老城主已去世多年,姑娘方纔爲何騙他?”
芊芊道:“只怕霽前輩與老城主年輕時有過一段恩怨情仇,若直言老城主病故,只怕霽前輩情難自控,會做出什麼出格之舉。”
輕塵這才明白,面紗上的眼睛笑成彎月:“真是多虧了姑娘冰雪聰明,塵兒甘拜下風!”
芊芊搖了搖頭,只覺得心口沉重,愈發疲憊。
千影向前面望了一眼,似乎離攀上山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回眸看向芊芊,問道:“難受嗎?”
他的眼中倒映著她,看著她搖頭淺笑:“不難受。才服了藥,挺好的。”
千影點頭:“昨夜你沒休息好,要不要再睡一會?”
芊芊看著千影認真的神情,忽然覺得心裡暖的發燙,燙的發疼。
有多久沒有被他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了?
她不記得,也不想記得。
那些被他遺忘的時光,那些冰冷的話和眼神,她一點都不想記得。
可他這一路上這般噓寒問暖,呵護備至,怎麼讓她覺得這麼……
覺得這麼不安和虛幻……?
“千影……”
千影疑惑地看著她,卻見她眨了一下眼睛,一顆眼淚從她眼中流了出來。
“怎麼了?”千影苦笑著將手帕遞給她,芊芊回過神,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自己也苦笑了起來。
她搖頭道:“我們就快到須臾山了吧……”
“是啊,”千影遠望著前路,清淺地笑著,“到了須臾山,治好汐華,你也養好傷,我們就一起去找梅卿、樂兒——就能團聚了。”
“恩。”芊芊用力點頭,“我還和汐華哥哥約定過一起去看長乘門的桃花林,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好啊。舊聞長乘門桃花燦爛,仙氣盎然,終於有機會一見了。”千影點頭,將水壺遞給芊芊,“喝點水吧,免得口乾。”
車道上了山脊,便要順著山脊東行一個時辰,下山後便進入了夙、濱交界之地。由此北上爲濱,東北方向驅車兩個時辰,便爲須臾。
三人卯時出發,攀上山頂時已是午時。偶遇一個蒼松環抱,山泉清淺的所在,便停車休整了一番。
三人皆披著輕裘下了馬車,在泉水旁凸起的山石上小坐。山中枯木成林,昨夜一場悽風苦雨更是澆得山路泥濘不堪。遇到這樣一處古鬆清泉,竟叫人生出世外桃源之感。
孤單的駿馬在泉邊飲水,三人簡單的用了些吃食,片刻功夫,便重新乘車上了路。
馬車行進,不時有落木蕭然落下。枝椏被車輪碾過,便深深被泥土嵌進了地表。輕塵側坐在車前,兩隻手在後面支撐著身體,極是無聊地望著天空。朔風微寒,穿過層層枯木,變成哀傷的哭聲。
突然,坤東驍煞不再前進,右耳一動,揚蹄長嘶。
輕塵大驚,千影和芊芊對視一眼忙撩開了車簾。
只見前方一棵參天大樹毫無預兆的轟然倒下,封死了前路——若非馬兒及時停止,三人已經命喪黃泉!
“不好——”輕塵警惕地看向車中二人,“他們追上來了!”
輕塵正欲勒繮繞路,只聽一個極嫵媚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不是冤家不聚頭,既然有緣相聚,幹嘛急著走啊?”
單流霜從天而降,飛落於斷木之上。霽寒霄緊跟其後,站在身旁。
“久聞坤東驍煞神駒護主,可佔兇吉,原來傳言是真的。”單流霜笑著,雙眼緊閉。
“少說廢話!”輕塵持劍而立,怒道,“你想怎麼樣!”
單流霜哎呦一聲,妖嬈一笑:“這小丫頭脾氣倒是不小,我想怎麼樣……”
她忽然長眉擰立,咬牙怒道:“若是奴家瞎了你的眼睛,你又想怎麼樣!”
輕塵皺眉,握緊了手中寶劍。
千影道:“霽前輩,您一生光風霽月,行事磊落,何以此刻伴在奸邪身邊,誤了一世盛名豈非可惜?”
芊芊跟著道:“是啊老前輩,您一世英雄,晚輩從小便無限敬服。懇請老前輩相助,人命關天,我們不能耽擱。”
單流霜聞言冷哼一聲,霽寒霄道:“老朽當年欠了單長老一諾,如今不過是兌現罷了。本答應了護送她返回苗域,卻不想單長老聽到老朽描述三位後,便執意讓老朽相助,除掉三位。老朽從不做背信棄義之事,是以,只好對不住三位後生了!”
“前輩無需多言!”單流霜擺出架勢,冷笑道,“他們的人傷我雙眼,今日我便要他們償我血債!”
話音未落,單流霜早已探掌而出。瀝血紫莽出鞘,輕塵飛身刺去。單流霜聞聲收掌,借力空翻,袖中兩條紅綾見風而長,直向輕塵纏去。
輕塵揮劍抵擋:“單流霜你既在此,沐箏究竟怎麼樣了!”
單流霜猙獰一笑:“黃泉路上相見,你自己去問她吧!”
兩人打鬥正酣,霽寒霄已緩步向馬車走去。
芊芊心跳飛快,欲將千影護在身後。可千影卻推開她的手臂,輕輕搖頭。
“霽前輩,您當真要向我們動手嗎?”千影淡淡問道。
“老朽一言既出,怎能反悔?”
“晚輩沒有武功,身邊姑娘又重病在身——前輩趁人之危,只怕傳出去晚節不保。”
霽寒霄聞言大笑,站定道:“名聲於我如浮雲,再說,當年老朽欠單長老一諾,今日若是不還,豈非也會晚節不保?”
千影搖頭,淺笑道:“老前輩如今乃世外之人,自然不在乎名聲。可這事若是傳到老城主耳中,難道老前輩也毫不在乎嗎?”
霽寒霄聞言凝眉:“你說什麼?”
千影與芊芊對視一眼,芊芊瞭然一笑,看向霽寒霄:“老前輩,小女與如今的涼城城主是金蘭姐妹……也就是老城主便是我的義母。如果老前輩殺了我……就不怕……老城主會怪你嗎?”
霽寒霄心中上下,忽然笑道:“那老朽不殺你,殺了他便是。”
芊芊笑臉蒼白,緩緩搖頭:“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