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汐華向側一步,忽然一個寒顫。他隔著面紗摸了摸鼻尖,已然冰涼。又將脖子往銀狐大氅裡又縮了一縮,竟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快走快走——”他呵氣成冰,拽著芊芊的手就往外跑,“多呆一會就該給本公子收屍了!”
芊芊的目光還留在那副白紙上,卻已被汐華拽的遠了。
灰衣僧人在禪房外止步,蘇千影合十謝別。轉身還未敲門,屋裡便傳來了一個低沉而平和的聲音:“蘇施主,請進來吧。”
推門,迎面是一陣令人心思寧靜的檀香。撩起明黃的紗帳,入目是牆上一張潑墨而就的‘禪’字。一位穿著青衣的老人盤膝而坐,面帶慈悲安詳的笑容。
“方丈。”千影雙手合十,對老人禮敬地一拜。
“施主,請坐。”天音示意千影坐到他的對面。千影坐下,見老人雙眼聚神,精神矍鑠,若非身體康泰尤佳,就是——迴光返照之像。
天音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安詳地一笑道:“誠如施主所見,老衲時日無多了。”
千影傷懷。
他與天音是忘年之交——初見時天音正在法壇與另一位和尚談禪,其句句有道,暗藏玄機,使慧恩寺在那場談禪之後名揚四海。那場禪會,蘇千影就坐在壇下衆信徒中間。
談禪時,天音忽然讓坐下衆人起身,唯有千影不動。天音問他爲何不動,他反問天音怎知他未動。天音道衆人皆知他未動,千影只道衆人非他,怎知他未動?就是這兩句交談,惹得天音大笑起來,此後便將其視爲知己摯友。
而從那時至今,已經過了六年。
“聽聞令施主與葉姑娘也來了?”天音笑道。
蘇千影點頭:“大師認識芊芊?”
天音道:“未曾見面,只是聽一位故友時常談起。不過他此時既已忘懷,老衲也不過代其關心一句。”
蘇千影聽得心中疑惑不解,天音看著他的神色,道:“老衲盼著這位故友可以想起往事,這便是老衲歸去的唯一心願。”
“不知大師所言的這位故友是誰?”千影終於問道。
天音笑道:“你認得他,現在卻不是知曉他身份的時候。”
千影眉頭微蹙,卻是不再多問了。天音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子上,笑意深沉:“施主可願幫老衲最後一個忙?”
聞言,千影嘆道:“你我又何必如此?大師直說便是。”
那封信整潔嶄新,看來是剛剛寫完不久。天音聽千影如此說,欣慰地笑道:“將這封信交給一個人,是施主的故人。”
千影低頭看向那信封封面,眼前豁然一亮。那封面上明晃晃寫著六個字——吾友月淚親啓。
“月淚?”千影驚訝道,“大師認識她?”
天音笑道:“老衲與月姑娘是故交,尊師在世時雖與其斷絕了來往,但老衲知道施主一直有心拜訪。將這封信交給她,她不僅會將一生所學傳授於你,更能告訴你,老衲那位故友是何人。”
月淚,論起輩分來應當是千影的師叔,是千影的師父燭殺的同門師妹。
燭殺其人與其名不同,是個無限溫柔和善與世無爭的男人。據說兩人一直關係很好,卻不知爲何一夜之間恩斷義絕,再無往來。更可疑的是那之後師父便帶著他隱居,今後種種,竟似從來不曾認識月淚其人。他一直都很好奇兩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一直想知道這位師叔身懷怎樣的絕技。
如今,這個機會就這樣擺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千影拿起桌上的信箋道,“月師叔從未聯繫過我們,我亦不知道她身在何處。”
天音笑道:“月淚一定在燭殺能找到的地方。”
千影擡頭。
月淚一定在燭殺能找到的地方?
天音大師又是如何得知?
他轉而釋然一笑,天音大師自有他的道理。
“多謝大師。”
“你我之間,亦不必言謝。”天音看著他,一雙飽經滄桑卻睿智的眼中倒映著千影清冷的容貌,“其實,我還有一件事。”
他說著,從懷中又掏出一封信並一塊雕著古獸的玉玦。那玉玦質地之上乘,光韻之溫潤,竟連蘇千影都沒有見過。
千影看向天音,只聽他繼續說:“可惜不能與令施主相見,老衲本該親自說給他聽的。不過,按令施主的性子,也許不會將老衲的話放在心上。這封信,你一定要親自交與令施主,並萬萬讓他讀完——這塊曦涼玉玦,還請蘇施主妥善保存。”
“好。”千影將兩封信一同收起來,然後拿起那塊玉玦問道“不知大師叫我保管此物有何用意?”
天音咳了兩聲,飲了口茶,繼續道:“千影,你當知道令公子與常人不同之處。”
千影微怔,天音忽然提起這點,實是在他意料之外——今天發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了。
“令施主好香嗜睡,是因爲他每奏出一人的命曲,身體就會十分的虛弱,所以他要憑藉大量的香料來爲自己安神養氣。”天音平靜地說,“令施主以身祭琴,無人可及,但他也因此不得再度輪迴。有今生,無來世,只好靠著以彈奏他人的命曲來爲自己續命。”
天音說的這些,千影自然知道。
汐華的苦和難,千影也一直明白。
但是,天音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千影疑惑地看向天音,天音繼續說:“恕老衲直言,令施主是異世之類,註定要遭一天劫。”
“天劫?”千影驚詫,“還請大師明言!”
天音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天意難測,這正是老衲託付你這塊玉玦的原因。真到危急一刻,你持此玉玦去尋須臾山須臾仙人,他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須臾山……
須臾仙人……?
千影在心中默唸了一遍,將玉玦緊緊攥在手中,起身對天音一拜道:“晚輩代汐華謝過大師!”
“千影小友,老衲此生有幸得你爲友。吾願已了,便就此歸去了——”
屋中升起的檀香幽直,乍然被窗外的風吹散。天空中的雲朵如裂殼般撒下萬道金光,那一刻,慧恩寺上下八百僧衆彷彿受到感應一般,在不同地點面對著天音大師的禪房方向合十鞠躬,莊重洪亮的聲音響徹寺院:“阿彌陀佛——!”
天音大師安然笑著,雙手劃圓揚起,高於頭頂合十後緩緩降於胸前。
“阿彌陀佛——”
整間屋子愈發明亮,直至最後已然是一片白色光芒。恍恍惚惚,遠空萬道金光中似乎傳來滾滾車輪的聲音。待那車輪聲漸漸消失,屋內的白光也逐漸退去。
千影站在天音大師坐化的身前,雙手合十。
慧恩寺後山,三裡桃花美如霞雲。
兩位落下凡間的仙人站在桃樹之下,一個過美成妖,一個風姿清靈。來此賞花的遊人香客們不禁看的癡了,人面桃花,竟分辨不出哪個更美。
桃樹枝上,一隻蝴蝶正在痛苦地從繭中掙脫。芊芊凝視著它,看著它拖著從那沾滿粘液的繭中奮力爬出來,整隻繭都因它的不屈而顫抖和搖晃。
“既然這樣痛苦,又何不盡早放棄?”
她凝眉,觸景傷情。令汐華瞧著,鳳眼如月:“妹妹你可得明白,有時候若想重獲新生,必先痛不欲生。”
微風吹來,撒下漫天花雨。芊芊的皓腕伸出絲袖,接住了空中飄下來的花瓣。那隻蝴蝶終於破繭而出,舒開粉色的翅膀,融進了三裡桃林。
令汐華此刻已然除了面紗,臉頰上被芊芊用硃砂描畫出了一朵妖冶的花,完全看不出長了一顆紅痘。他捻起一朵花瓣放進嘴裡,回眸看向不遠處望著他們的人羣,無端地得意起來。
芊芊坐在桃樹下的草地上,隨手將拂面的髮絲撥到了耳後。她招手叫汐華坐到身邊,然後眺望著看不到邊際的深淺花海,眉開眼笑:“汐華哥哥,這的桃花真好看。”
汐華似是沒什麼興趣:“你家不是也有一片桃林嗎?怎麼還看不夠?”
芊芊搖頭:“不一樣,這的桃花和蠃母山的不一樣。蠃母山上有長乘神的庇佑,桃花就自帶一股仙氣。你看這裡的桃花,許是因爲種在寺廟之中,你沒覺得有一種禪意和安寧嗎?”
汐華遠望,三裡桃林倒映在眼裡:“似是有點道理。”
“等到爹想辦法把我和辛垣乆的婚約給悔了,我再帶你們回蠃母山看看。”芊芊側身對著汐華笑的漂亮,“千影可能也忘了蠃母山是什麼樣子吧?”
汐華沒有回答,因爲芊芊此刻並不需要什麼回答。他笑著,聽見人羣攢動,回首看去,是漫天桃花,吹落在千影翩然走來的白衣。
“汐華,”千影從袖中拿出信箋遞給他,神情嚴肅,“這是天音大師給你的信,你打開讀完吧。”
“天音那個老頭?”汐華不大願意,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道,“能有什麼好話?本少爺纔不看!”
“汐華——”令汐華意料之中地反應讓千影嘆了一口氣,傷懷道,“這裡寫著天音大師最後對你的交代。”話音剛落,一聲響徹山寺的鐘聲哀愴地傳了出來。汐華與芊芊意外地看向蘇千影,千影垂眸道:“大師圓寂了。”
千影將信遞給汐華,汐華接過。
他將信打開,一行又一行,他的神情愈來愈訝異,卻也愈來愈漠然。
最後,令汐華冷笑一聲,將信揉成一團。
“滿紙荒唐!”漂亮的眼睛含著薄薄怒氣,汐華眼睛一瞪看向千影,“本公子活的比他還久,還沒聽說過會有什麼天劫!說本公子是異類?說本公子活著是逆天?!我呸!”
芊芊看令汐華生起氣來,忙把那被他扔到一邊的信紙打開。閱讀過後,竟是一臉的震驚,久久說不出話。
那信上寫了一句讓她心跳猛然停滯的話——“若此大劫不渡,則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