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弗菱從昏睡中醒來。
緩緩睜開眼睛,入目是淡黃色的羅帳,鏤空的紫木雕百獸牀椽。身上的錦被繡著繁複華美的花紋,柔滑細膩質地稀罕。轉過頭,縷縷陽光透進雕花的窗子,一個清拔的人影立在那裡。
“凌鈺,我父兄在何處?”
“凌鈺——”她皺眉,聲音發涼。
凌鈺轉過身來,眼中是意料之外的淡漠。
看見他的神態,弗菱像瞬間被潑了一盆冰水。
“我去找他們。”她掀開被子便要下牀。
“你此刻身在此處,這是你父兄所願,難道你要違抗不成?”
凌鈺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語氣倒是十分嘲諷。
“你——”受不了凌鈺突然轉變的態度。她雙眼通紅,卻依舊任性地暗暗握緊了拳頭道,“父兄所願——郡王以爲從小到大我違抗的還少嗎!”
她起身離開,門口忽然涌進來四個膀大腰圓的壯漢擋住她的去路。弗菱冷笑:“郡王這是小看弗菱?”
凌鈺走近她:“冷弗菱,你要走,我不攔你。只是若你踏出王府半步,今後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接近我?!?
“你說什麼?”弗菱眉頭一皺,像是沒有聽清。
“我說——我是你的仇人。”
他漠然看著弗菱,說話的語氣毫無溫度。
這都是怎麼回事!
弗菱的腦海一片空白。
昨夜她親眼看見自己心心念唸的人帶兵衝進了自己的家,醒來後那個人竟然一副從不認識她的模樣站在自己面前告訴她,他是他的仇人?
她忽然想起哥哥說過,她和他是不會有結果的。
“凌鈺,你到底什麼意思?”她反問他,眼底帶著隱隱怒氣,“你爲什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父兄究竟怎麼了?”
凌鈺淡淡道:“冷將軍和冷公子冒犯聖顏,已經不在人世了”
“冒犯聖顏……不在人世?”弗菱呆住。
“怎麼可能?!我爹爲朝廷鞠躬盡瘁,我冷家世代忠良,怎麼可能冒犯聖顏!”她擡起頭說,“你在騙我。”
“信與不信,皆在於你。我的命在這裡,你隨時都可以來取?!?
凌鈺無謂地離去,擦肩瞬間,耳畔傳來弗菱的聲音。
他停住腳步,聽見她說——
“若你是我的仇人,我寧願與你老死不復相見……”
她努力剋制著聲音的顫抖,噙滿淚水的眼睛裡全是寒光。
凌鈺的眼底愈發寂滅,他站在她身側,既不諷刺,也不推卸。
時間仿若停滯了一般,屋子裡陷入沉默的死寂。
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真切的刺痛弗菱的耳朵——
他說:“也好?!?
沒有任何解釋和辯白,他徑直離開,留下一句‘也好?!?
弗菱佇立在原地沒有轉身看他,卻在聽見關門聲後的一瞬間,整個人頹然跌坐到了地上。
聽說那夜,毫無任何徵兆,數百侍衛手持火把將冷府包圍。
聽說那夜,冷將軍與少爺,在鈺郡王的逼迫下一同自盡。
聽說那夜,一念緣起緣滅,有一個還沒等來的結果,已經零落成泥。
數日過後,鈺郡王府深院的房間裡,弗菱面色慘白的昏倒在地。紅衣如火,大塊顏色微深。
“姑娘,快開門??!開開門啊!!”
“這可怎麼辦,王爺說過不能讓她出事的啊!”
丫鬟們心急如焚的拍著房門,又幾個家丁跑了過來,用身子砰砰撞向大門。如此反覆幾次,門終於被撞開。一個丫鬟見弗菱不明緣由地倒在地上立刻跑過去攙扶,手剛觸及到她的衣袖,卻摸到了大片黏膩。
弗菱醒來時,頭昏目眩,意識有些混亂。
“水……”
她從乾啞的嗓子裡擠出一個字來,想掙扎著坐起身,可全身軟的像棉花,沒有一點力氣。冰涼的杯被溫柔的抵在脣上,她慢慢喝了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件串了寶石珠玉,繡工精緻的翠綠袍子。向上看,那張臉面如冠玉,清澈的眼底滿是溫暖柔和的笑意。
“終於醒了?!?
孟曦長嘆了一口氣,起身將水杯放回桌上。
“孟曦……”她氣若游絲,說話的聲音很是無力。
“我纔回來,便聽說了冷府的事——弗菱,你受苦了?!?
弗菱閉上眼睛不願回想,無奈那些回憶越逃避就越清晰,那些傷人的話越想忘,迴響在耳邊的聲音就越清晰。
一聲苦澀的嘆息,弗菱擡起手臂擋住了眼睛。
“孟曦,告訴我真相?!?
她忽然說。
孟曦看著她“凌鈺什麼都沒說嗎?”
弗菱沉默,孟曦嘆道:“我昨日夜裡纔回來,今晨便趕來看你。你家的事,我當真毫不知情?!?
弗菱放下手臂審視著他,那樣一臉的擔憂和坦誠,看不出半分撒謊的模樣。
是真還是假,她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了。
慢慢坐起身,弗菱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帶我見他?!?
凌鈺的臥房門口,出現了一抹奪目的豔紅。
孟曦道:“我在門口,你們談吧。”
弗菱剛要推門,手忽然被拉住——
“別太爲難自己。”
他的聲音那樣溫暖。弗菱笑了笑,面色蒼白:“若我還剩下一點任性,便是不信他會這樣待我?!?
房門未鎖,弗菱走了進去,見兩個丫鬟正在爲凌鈺穿上最後一件衣服。
失血過多讓弗菱有些暈眩,卻也讓她的心情異常冷靜。
她看見凌鈺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襟前繡著金色的霞紋。與從前身穿刺金白袍時的優雅雍容不同,黑色把他襯托的更加尊貴,再加上那冰雕一般寒意徹骨的目光,更是無與倫比的冷酷。
他穿什麼都這樣好看。弗菱如是想著。
手腕的傷口隱隱作痛,微微讓她清醒過來。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凌鈺,告訴我真相?!?
兩人四目相對,不退不避。四周忽然變得異常安靜。
凌鈺久久凝望著她,眼中氤氳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麼。
壓迫感鋪天蓋地的襲來,他終於開口道:“好,我告訴你。”
他一步一步走向弗菱,眼底是無邊的冷寂和黑暗。真相若一句句鋼刀一般,從他口中脫出,慢慢將弗菱凌遲——
“真相就是你父親功高蓋主,其實陛下早就意欲除之。只是礙著羣臣的意見,又因爲你冷家自祖上起建下的無數豐功偉績,他實在是動彈不得。而我…爲人臣者,爲君分憂纔是英明之舉。你想——若是我能替皇上做了他想做卻做不了的事,利重弊輕,何樂不爲?”
wωw★тTk ān★¢ o
弗菱的臉褪盡血色。
這樣說來……
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他怎麼會這般狠辣……
爲什麼不殺了她?
爲什麼要把她的性命留下?
她緊皺著眉頭盯著凌鈺的眼睛。哪怕一絲一毫,她想要尋找出一絲一毫他在撒謊的可能——他不是這樣的人!不會這樣對她!
只是越看,她心底就越寒。
凌鈺的眼裡沒有一點閃爍,那樣冰冷,那樣決絕,那樣……無情。
“這不是真的……”她心如刀割,“你不是這樣的人?!?
“哦?你覺得本王是怎樣的人?”凌鈺玩味地靠近她,放肆地擡起她的下巴:“本王放過你,只是因爲好奇將門之女會如何對待她的殺父仇人,更何況,是在她喜歡上這個仇人之後。”
弗菱心跳猛地一滯,眼中俱是驚痛。
“若是真的捨不得,本王倒可以不計前嫌,收你做個暖牀的丫頭?!?
他笑了起來,眼睛裡俱是黑暗的光芒。
弗菱的聲音因盛怒而顫抖:“凌鈺……你還是人嗎!”
“不滿意?那做個小妾如何?”他的笑容形如鬼魅,“或是你怕我出爾反爾?放心,本王言出必行。”
言出……
必行……?
上次聽他如此說,是他們初次相見。
她對他一見傾心,毫不掩飾靠近之意,放肆地拉著他的手對著山河大地結拜爲兄妹。
那時候她想著結拜不過是今後相見的理由,日久總能生情,他或許某天也會傾心於自己。
[生死與共,福禍相依……]
曾經的誓言放在如今,說不出的諷刺和悲哀。
思及此,空氣中的溫度驟然降低,寒意刺骨。
“唰”得一聲,弗菱抽出了陳列在桌上的寶劍。劍鋒寒意逼人,直抵著凌鈺的脖子。還未用力,便劃出了一道血痕。
“凌鈺……”弗菱臉色發白,她慘然反問他:“這樣踐踏我的感情……你很痛快是嗎?”
凌鈺的身體輕輕一震。
屋子再次陷入死寂。
凌鈺看著她,驚見弗菱的眼裡沒有一點情緒。
良久,弗菱一聲慘笑,手無力垂下,劍摔落在地上。
她終究……殺不了他……
“凌鈺,今日之後……我冷弗菱與你再無半點瓜葛?!?
轉身,烈火一般的紅衣,燃燒出最決絕的背影。
“怎麼樣了?”
看見弗菱走出門,孟曦含笑迎了過去,卻在看到弗菱的瞬間沒了一點表情。
“怎麼了?”他遠遠看向房間裡,什麼都沒有發現。
“孟曦……我要回家。”
她的魂魄似已被抽盡,整個人毫無神采,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