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風寒, 昨夜又下了大雪,你的病還沒痊癒,怎麼穿的這樣單薄就出來了?”
一位穿著雪貂絨大氅的女子邊叮嚀, 邊爲站在檐下望著院中白雪的俊雅公子披上一件裘衣。
那公子似是生過一場大病, 膚色雪白, 眸子也是冷清的。
他淡淡看向身後滿眼關心的女子, 又可有可無地繼續轉頭望向滿地積雪。
“你寫的信我方纔便送出去了, 應該很快就會到。”女子渾不在意,垂眉恭順而又溫柔地繼續說,“我聽說你昨夜睡得不好, 半夜忽然驚醒了?夢見了什麼,這樣慌張?”
聽見她談及昨夜的夢, 公子淡漠的眼神一閃, 卻只是剎那間, 轉眼便恢復了往常的冷峻。
他終於開口,嗓音是那樣悠遠而動聽:“雪。”
“雪?”女子掩脣笑道, “還有嗎?”
他的聲音蒼涼如一聲嘆息:“一個人。”
女子忽然警惕地擡起頭,卻見他依舊注視著滿院白雪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才放下心來。她調整了一下呼吸:“誰呀?我認得嗎?”
公子搖頭,目光沉寂:“不知道,我應該……不認得她……”
那夢中是千山飛雪, 生死大劫。可那個在他身邊一直扶持他的人, 那個有些瘦弱飄搖卻無比堅定強大的人, 他看不清她的容顏。
他的心忽然抽痛, 惹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咳嗽起來。女子扶他進房間,轉頭對下人斥道:“還愣著幹什麼, 屋中的炭火熄了沒看見嗎?快不去加?”
芊芊醒來時,是在一家客棧裡。
她不記得自己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身邊一個不知道爲什麼在照顧她的人告訴她,她身在濱城,是阮大小姐派來照顧她的人。
據說那一天,她自遠方頂著滿天飛雪,攙著一個人,步履蹣跚、搖搖欲墜,可偏偏沒有一個人敢攔阻她的腳步,直到她看見了濱城城主府邸的牌匾,才轟然倒在地上。
據說那一天,阮汀靈大驚失色,眨眼間便召集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岐黃聖手顏鶴神醫恰巧雲遊至此,親自接治。
然後,芊芊便被阮汀靈送到了府外。顏鶴神醫一直寸步不離悉心照料,如今芊芊醒來卻不見他,只是他又反回城主府關照一下蘇千影。
“千影怎麼樣了?”
“您說的是蘇公子吧?蘇公子半個月前就已經醒了!”
“半個月前!?”芊芊回頭,驚訝道,“我昏睡了多久?”
“小姐您得睡了有一個月了呢!”
一個月了?!
芊芊心驚,卻又慢慢平靜。
千影沒事就好。
芊芊揚起一抹淺笑,看著小丫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笑道:“奴婢綠荷。”
芊芊又問她:“我的衣服呢?”
綠荷忙道:“在旁邊,沒敢扔。”
芊芊叫她拿過來,她摸了摸,原來碧落丹還在。
她想要坐起身,卻痛呼出聲。
綠荷道:“小姐,大夫說了,說你體力嚴重透支,雙腿不堪重負,近半年都不能隨意運動了,得好好養著才行啊!”
“半年?”芊芊咬著牙坐起身,疼的額頭全是冷汗。
“是啊,大夫說了,半年還是少的呢。你若是再浸了風雨,受了冷氣,或是再像那樣透支體力,這兩條腿……”
綠荷嚥了一下口水,芊芊凝眉:“怎麼?”
綠荷猶豫道:“興許……興許就保不住了……”
芊芊冷笑了一聲,扶著額頭躺回了牀上。
“綠荷,你能把這個交給蘇——交給阮汀靈吧,告訴她,這個藥對千影很好,一定要給他吃。”
綠荷接過碧落丹,鄭重地點了幾下頭,
“有人來找過我嗎?”
綠荷點頭道:“有一位帶著面紗的姐姐來過,在這守了你好幾天,然後就走了。對了,她給你留了兩封信。”
綠荷恍然想起來,連忙去翻抽屜。不一會,果然拿著兩個信封走了過來。
芊芊接過信,看見信封上一個上面寫著“先”、另一個上面寫著“後”。
她將寫著“先”的那封信打開,上面寫著汐華已經安然度過大劫,明年春天就會醒來。輕塵已經將芊芊所在告訴了須臾仙,本想讓須臾仙來照顧她,可那個老頭子不知犯了什麼倔脾氣死活也不管。城主那邊她必須回去,但她回去之後會通知一丈大師,讓他儘快來照顧芊芊。
最後,信上寫著,另外一封信一定要等汐華醒了之後才能看。
芊芊將最後那封信收好,躺在牀上發了一會呆。
然後她又招呼綠荷,讓她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當天下午,一個精神體面的中年男子衣袂帶風地進了房間,見到芊芊以後,嘭地跪下道:“見過大小姐!”
綠荷嚇了一跳,連忙退出房間。
葉芊芊忙道:“叔叔快快起來,芊芊此刻不方便回禮,還請叔叔不要怪罪芊芊。”
男子站起身,看了一眼芊芊的面色,眉頭緊蹙,連忙上前道:“懇請小姐允許屬下爲小姐把脈!”
芊芊搖了搖頭,虛弱的笑道:“不必了,顏叔叔已經替我看過了,沒有大礙。”
那男子似是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芊芊擺手制止:“其實我找叔叔來,是想打聽一些事情。最近鶴城那邊,可有萬金舫的什麼動靜?”
來者是長乘門下常駐濱城的耳目,芊芊想要知道什麼消息,問他最合適不過。
於是那男子給芊芊遞了一杯水,講起了近一個月來鶴城發生的事情。
鶴城月刃閣閣主昭告天下,道萬金舫舫主辛垣裴在他們手中,讓辛垣乆於本月十五隻身到月刃閣總部以己換父。
此昭告一出,江湖驚動。無人能想到原來涼城一案的始作俑者竟是當時武林盟主候選呼聲最高的沈扶玊。
衆人皆知這是圈套,只怕沈扶玊以辛垣裴性命相許,最後卻出爾反爾,辛垣一族反被滅門。故萬金舫長老集體反對辛垣乆赴約,無奈辛垣乆本人並不在萬金舫中,衆長老雖有心約束卻也無可奈何。
辛垣乆隻身前往月刃閣總部,大家本想此事將以悲劇告終,卻不想沈扶玊竟突然做出了一項驚人之舉。
月刃閣中細作來報,那日沈扶玊坐於輪椅率月刃閣一干人等在殿前等待。辛垣乆孤身一人出現在月刃閣門口,待走到神壇邊上,沈扶玊“活捉”的命令已經下達,辛垣乆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來了。’
沈扶玊的表情一僵,似是沒有聽清,亦或是聽清了,卻不敢確定。
然後,辛垣乆又問了一句話。
就是那句話,使得沈扶玊剎那間面無血色,冰封當場。
他說:‘沈弟,無論我身在何處,我們永遠都是兄弟……對不對?’
講到這裡,男子疑惑地反問了芊芊一句,這兩人怎麼會變成兄弟?
芊芊苦笑,卻沒有說話。
那男子繼續講道:沈扶玊聽完那句話之後似是想說些什麼,張了許多次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最後,他飲了一碗酒,突然怒問蒼穹爲何戲弄於他。他從輪椅上站起來,拒絕旁人的攙扶,踉蹌走下石階,來到了辛垣乆面前。
至於他和辛垣乆說了什麼,沒有人能聽清。
說完那些話之後,他仰天長笑,吐血而亡。
辛垣乆抱著他的屍身,痛哭失聲。
如今,辛垣裴與辛垣乆以回到了萬金舫中,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回到了正規。
男子說完,芊芊沉默的像是一具雕塑。
她黯然想起和沈扶玊初見時的模樣,那個清俊可愛的少年溫柔的訓斥著街邊鬧事的屬下,對他們說:乖。
她想起那日在洛雲山遊玩,汐華因爲吃藥的事生氣,拉住了少年的手臂撒嬌,惹得少年爽朗大笑。
她想起少年曾經摸著自己的臉,在汐華的玩笑中承認,似乎自己當上了月刃閣閣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長得好看。
她想起那夜晚宴告別,辛垣乆說要住進城主府中,少年對他的萬般叮嚀——
“城主府不比我這裡自在,官家人處處是規矩,你別任性衝撞了人家。城主地位顯赫,不比你我都是朋友,你要是跟人家滿口渾話可就不好了。”
他的情真意切,惹得辛垣乆淚眼婆娑。
爲什麼……事情不能到這裡就結束呢……
爲什麼故事偏偏要發展成這樣慘烈的樣子……爲什麼那個明媚無雙的少年……
要落得這樣悲涼的下場……
他似乎……沒有做錯什麼啊!
可爲什麼……所有的不幸全都降臨在了他身上……
芊芊的手抵上那貫穿胸口的劍傷,忽然想起了沈扶玊對樂兒說過的話——
“祝無憂……”少年在那時黯然低下了頭,“我也祝福她能一生平安喜樂,萬事無憂。”
坐下男子突然陣腳大亂,只見芊芊雙手掩面,卻擋不住滿臉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