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織羽節,你說好會陪我的。”
恍然停步,他於車水馬龍中忽然眉頭輕蹙,彷彿心口的地方丟了什麼,他覺得死也不該丟了的東西。
青方城上下爲了迎接三年一度的織羽節如今已是人山人海。本就繁華不弱王城的東方古鎮,一時間彙集了天南海北各路人馬,更是難得一見的熱鬧非凡。停了寶馬雕車,蘇千影本想和朋友在這青方城好好散散心,卻不想大街上游人如織熙來攘往,他一時失神,再擡起頭朋友已經不見了。
織羽節,傳說在這一天人們若能拾到一百種鳥兒的羽毛織出一件最華美的羽衣,就會看到神鳳下凡並且得到上天的賜福。不過由於人們都想要得到上天的祝福,湊齊這些不同的羽毛又著實太困難,所以織羽節就成了人們以鳥爲題舉辦慶典的日子。蘇千影想不起來是從哪裡知道的這個典故,或許是織羽節太有名氣,偶然聽來也說得通。
他嘆了一口氣,甩開白梅灑金的摺扇尋友人而去。
巨大的白玉雕龍壁被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正在雕刻玉壁的工匠才停活歇一口氣,猛然見到圍觀了這麼多的人,差點把水嗆出來。
他正爲世人終於懂得欣賞他巧奪天工的藝術品而激動地滿眼淚花時,忽見幾丈外有一個人站在已經刻好的一半雕龍壁前,身上穿著一襲寬大的千瓣菊水色雲錦袍子,三千青絲如墨用一條淡黃色綴了珍珠的絲帶在尾端輕輕一束披到胸前。
那工匠看著他的裝束,很是氣惱。果然無禮的都是些富貴瞎子,看不到他在前面圍了圍欄不讓外人進來嗎?
他拎著鑿子向前一步要去理論,那人聞聲疑惑地轉過頭來看他,只是微微一笑,工匠一下就懵了。
他沒讀過什麼書,卻覺得全天下的詩詞歌賦匯在一處都沒法形容他面前之人的容顏。鳳眸星目有著從未見過的妖媚柔情,單單望著便可勾人心魄。再別說那一笑間的傾城傾國,勝過他見過的所有名貴花木,勝過他雕刻過的所有仙女美人。
那人究竟是男是女?工匠癡了,神態一如身後圍了裡外三層的遊人。
“這面牆好漂亮,你刻了多久?”
他丹脣輕啓,帶著笑的聲音動聽悅耳如鴛啼鳳鳴,那工匠只感覺全身的骨頭都酥了。
“有,有十個多月了。”
他提起精神來回話,忽然覺得能和如此神仙人物說上一句話已經不枉此生。
“哇,十個月了!”
美人驚訝的看著工匠,又笑道,“還有多久能完工呢?”
工匠深呼吸道:“只差收尾了,再有個把天就刻好,應當能趕到織羽節前。”
“多少錢到時候賣給我可好?我朋友纔買了一棟宅子,我看這面牆做他家裡的照壁很配。”
美人一臉的誠懇,柳眉輕蹙直叫人心生憐愛。那工匠輕輕點頭道:“好,好,敢問姑娘朋友家住哪裡,我到時必送到府上。”
美人的眸子一下冷了:“你看本少爺哪裡像是姑娘!”
此話一出,四處響起了倒吸冷氣的聲音。那工匠如同掉進了冰窟窿,連忙改口道:“不不,是公子!是公子!我眼睛不好,眼睛不好,公子莫要見怪。”
這工匠乾的都是雕刻的細活,怎麼可能眼睛不好?
美人抄著手一臉傷心,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平生最討厭人家把他認成女子,卻可恨十之八九都看不出他是個男的!哪天必得要千影給他做一張殺氣騰騰的山賊面具出來看看到時誰還敢說自己是姑娘!可是——他在雕龍壁龍眼的水晶中看著自己倒影出來的容顏,這麼美的臉,他怎麼捨得呢?
“好了,本公子不怪你就是了。”他自認大人有大量的從袖口扔出一包銀子給那工匠,那是一個精緻的暗夜臥梅荷包,帶著幽幽香味。
“你不必送貨上門,到時自會有人來取。你可別拿著我的錢跑了,本公子這樣單純善良,你若跑了我只有哭的份了。”
他仔細叮囑著那個工匠,很是心疼的咬著嘴脣又看了一眼那隻荷包,便轉身要走。還沒邁出一步,眉梢眼底忽然溢滿了明媚動人的笑:“千影,你去哪了!”
衆人聞聲回眸,只見人羣中走出一個身材昕長的公子。
他的長袍雪白,一塵不染。襟前袖口繡著精緻的青色紫荊花,手中一把灑金摺扇緩緩扇動,清冷優雅如同崑崙山那未經凡塵玷污的雪蓮。白玉冠發橫插一隻羊脂玉簪,說不出的如仙如畫。只是那雙眸子,清澈幽冷如天山池水,叫人只看一眼便深陷其中。那公子顧盼生輝,卻無端的露出若有若無的憂傷神色,彷彿靈魂中缺失了什麼東西,變成了殘缺的。
還過什麼織羽節看著這兩個人就夠了。
“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把我丟下了。”
蘇千影淺笑著看向令汐華,站在工匠設置的圍欄外面,眼睛看著那栩栩如生的白玉雕龍壁道:“ 打聽到葉家在哪了嗎?”
汐華好似恍然記起,“啊”了一聲,對工匠笑問:“對了,老頭,你知不知這附近有一戶姓葉的人家?”
“姓葉?公子說的可是葉傳龍老爺家?”
“葉什麼龍?好像是叫葉什麼溪的。”汐華回頭看向千影,千影淡淡道:“葉彧溪。”
“對對對~是葉彧溪!” 汐華笑著看向工匠,眼睛彎成了漂亮的月牙。工匠道:“那是葉老爺的二公子,今年好像是二十有三了,生的俊朗出挑,卻是個可憐人啊——”
聽那工匠說,葉府二公子葉彧溪爲人和善可親,全沒有富貴人家高人一等的架子,加上長相十分瀟灑倜儻,吸引了無數少女的芳心。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葉彧溪十七歲那年被賊人擄去,救回來時已奄奄一息,醒來之後兩條腿都廢了。
葉家大公子葉楓雖是二房所出,卻十分疼愛這個弟弟。聽聞葉彧溪出事,葉楓眼一閉愣是昏睡了兩天兩夜,醒來之後整個人就像被扒了一層皮一般半死不活。這災事青方城內可謂人盡皆知,兩位公子間的手足情深也被傳爲了坊間佳話。
兩人又溜達了一會,便乘上寶馬雕車朝葉府駛去。不過才半盞茶的功夫,汐華公子還是在車裡睡著了。再醒來時,撥開簾子一看,只見一座墨漆大宅,門口立著兩個張牙舞爪的石獅子。
“請問兩位來此何事”
門口兩個戴著寶藍帽子的家丁見兩人下車迎了過去,蘇千影回眸在他兩人面上淡淡一掃,聲音疏離冷寂猶如從天外傳來:“我們來找二公子。”
兩個家丁看到他二人真容本就驚豔不已,被蘇千影的眼神一掃只覺一股寒氣直逼四肢百骸,竟然一時動彈不得。
“兩,兩位,請稍等片刻,小的立即去稟報二公子!”
其中一個家丁先回過神來轉身就跑,留下另外一個騰地滿臉通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說了什麼回去繼續守門。
“千影,你知道嗎” 汐華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千影,笑顏美如四月桃花:“每次來到這樣的有錢人家本公子都有一種感覺。”
千影看向他,他望著偌大的葉府笑的神秘:“可悲。”
正還要再說下去,去通報的家丁遠遠跑回來,拘了個禮垂首道:“二位爺隨小的來吧。”
令汐華抿脣一笑,同千影一起走進了葉府。
初見葉彧溪,他坐在庭中的一棵開的茂盛的紅櫻下看書。
他穿著一身嫩綠的合歡長袍,柔順的長髮未束,自然的披在肩上。他的身材十分消瘦,除去臉色因常年病態而透出的白,確實如傳言中一樣的眉清目秀,溫潤無暇。
“二公子,客人到了。”
家丁走去鞠躬,葉彧溪擡起頭來微笑道:“彧溪身體不便,有失遠迎,還望二位高人不會怪罪。”
他的聲音如同他的病容一般清瘦,彷彿二月拂面的溫柔春風。
“怪罪?”汐華挑眉笑著,“找我們來的都是可憐人,自是可憐人,我們便不會再去怪罪。”
這話說的刻薄,葉彧溪面帶苦澀的笑道:“說的不錯。想必這位便是擁有傾世之姿的汐華公子?”
“正是本公子。”汐華笑著一點頭,葉彧溪轉頭看向蘇千影,道:“玉手塑千面,凝香易命格,彧溪久仰蘇公子大名。”
蘇千影持扇頷首,在簌簌紅櫻中一身清冷白衣,如同遺世獨立。
葉彧溪面色蒼白,印堂發黑,想來是自從十七歲那年大劫,體內餘毒一直未清,至今五年過去已是病入膏肓。蘇千影微微蹙眉,眼前之人已時日不多。
“還不知公子想了結什麼心願?”
“了結嗎” 葉彧溪輕輕笑著,擡眼望著碧藍天空,“公子這詞用得真妙——兩位既然已經來了,彧溪便不急這一朝一夕。路途遙遠,想來二位也是舟車勞頓,今晚彧溪便設宴爲二位接風洗塵。一切因果緣由,兩日之後彧溪自會向二位解釋清楚。”
或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葉彧溪語罷便劇烈咳嗽了起來,這才讓那毫無血色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