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聲起,衆賓坐畢。門大開,美貌婢女魚貫而出。金足樽、白月盤、葡萄美酒水晶杯、各色珍饈被一一擺上餐桌。
城主致辭,芊芊有意無意地聽著。擡起頭瞥向千影,竟出乎意料地發現他也在看著自己。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皆交錯垂首,心中雜緒橫生。
宴會進行了一半,終於開始獻禮。一位商賈模樣,絡腮鬍子的藍袍中年男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摸著鼓鼓的肚子笑道:“爲賀城主大壽,鄙人前月親自從南海帶回來一斛極品珍珠。來,給城主呈上來!”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一位隨從便雙手捧著一個精緻的鏤空紫木匣子躬身走上前去。城主身邊的人接過,畢恭畢敬地呈給城主。匣子打開,城主還未說什麼,卻看阮汀靈湊過去驚訝笑道:“好漂亮的金珍珠!”
“他竟尋來一斛極品金珍珠!”
“聽聞今年金珍珠的產量極少,他果真是下了血本。”
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那商人捋著絡腮鬍子傲慢地笑著,看向城主道:“區區薄禮,何足掛齒。還望城主今後多多關照纔是!”
城主卻似是並不喜歡。濱城重文,極大的原因是歷代城主皆愛陽春白雪,不喜金玉之物。這商人一身銅臭,不懂得投其所好,就算如今送得一斛價值連城的金珍珠又怎能得城主歡喜?
阮汀靈卻是對那斛金珍珠愛不釋手,捧著紫木匣子道:“爲我爹備此厚禮,賈老爺還真是用心良苦。”
“應該應該。”商人擺手謙讓,但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見謙虛。
“賈家費心了。”城主點頭道。
汐華湊近千影,掩脣笑道:“你瞧那阮汀靈,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千影飲茶:“你看她做什麼?”
汐華笑道:“本公子怕你以後若真成了濱城的女婿,也會變得這般流俗。”
千影蹙眉,放下茶盞瞧著他道:“你明知我不會,何必這麼說?”
汐華道:“那可未必,那城主從你進門開始就時不時地看你,你別說沒有注意。”
千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忽聽席間又有一人站起身來,是個約近三十,體態清瘦挺拔的男子。
“當年承蒙城主不棄,收在下爲幕中之賓。在下才有機會發奮讀書,考取功名。此次得以金榜題名,全是承蒙城主之光。在下特求來離蕩先生的雲鶴留鬆圖以祝城主松鶴延年,福壽安康。”
他臉上帶著不卑不亢的笑容,話音剛落,便是震驚四座。
芊芊也不由得坐直,下意識地看向千影。
千影極愛古畫,尤其是離蕩先生的手筆。離蕩先生已在七絕山隱居多年,其畫作世上流傳不愈二十幅,無不是驚世之作。芊芊曾經奔波數月,幾經波折才求得離蕩先生爲其做出第二十一幅畫來送給千影。那是一幅繪著遠山升日,金霞漫天,深谷幽潭的絕美畫卷,只稍一眼,便可叫仕人罷官隱居,殺人客歸入佛門。
但是——芊芊垂眸苦笑,想必他已不記得了。
聽聞此人竟求來離蕩先生的雲鶴留送圖,城主連忙坐起身來揮手道:“快、快呈上來!”
身邊兩位侍從一同展開畫卷供賓客觀賞,那獻畫的男子笑容隨和,不見半分驕傲之態。
“當年不過是老夫舉手之勞罷了。能有今日之成功,老夫不過是推手,更重要的是你確有才華。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老夫相信你今後定會在朝堂大展拳腳,實現抱負!今日之禮,老夫在此謝過!”
城主拱手,笑容滿面。那男子彎腰拱手回禮,臉上依舊笑的雲淡風輕。
之後,不少珍奇異物皆挨個呈了上來。也有不少名人字畫,筆墨紙硯,茶葉古董之類普通禮物,被埋沒在禮單之中。眼看著獻禮將休,城主正要喚來歌舞女來表演,只見一個驚豔的身姿從席間站起,大紅的滾金邊寬袍如烈火紅花,映得那人無比妖冶。
面紗上露出的一雙鳳眼含霧,笑意勾魂。張口卻是一句:“本公子亦有一禮相贈。”
一句本公子引得衆人瞠目結舌,他們一直以爲這紅衣美人應是身旁那白衣公子的伴侶,或是那藍裙佳人的姐妹,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公子!
一塊麪紗怎能掩住其傾世之姿,眼波流轉間,便是叫萬物蒙塵,只其一人。
城主見汐華站起身來,不由萬般驚喜:“公子不必客氣!如此實在是折煞老夫了!”
“本公子並未客氣什麼,”汐華笑道,“不過是想獻給城主一首曲子,談不上什麼折煞。”
這一句,引得座下傳出幾聲竊笑。千影和芊芊不禁同時搖頭,感嘆這些人愚昧無知。
阮汀靈在前笑道:“你也看到了諸位貴賓送了我爹多少奇珍異寶,不過是一首曲子,你怎麼還意思開口?”
“靈兒,無禮!”城主回首怒斥,衆賓客瞧見城主變臉,俱是安靜下來。
“爹——”阮汀靈跳腳,正欲說什麼,卻見城主一個眼神將她瞪的不敢造次。汐華有意無意地看著手指,笑道:“若是城主嫌棄本公子的禮薄,本公子不彈就是。”
“不不不!”城主上前一步,連忙救急,“能得公子一曲,老夫已是此生無憾!小女粗鄙頑劣,
口無遮攔,公子萬萬不要放在心上!靈兒,還不向公子道歉!”
阮汀靈不可置信地看著城主,竟是沒回過神來。
她爹叫她道歉?
她長這麼大,爹爹從未在大庭廣衆之下這樣數落過她,如今竟然爲了一個不男不女的人說她粗鄙頑劣,說她口無遮攔,還叫她道歉?
哪有天理!
可是——今天是爹的生辰,在座的有那麼多名門望族,她豈能當面‘抗旨不尊’?
演技如她,擡起眼蘊出一個溫婉的笑來,福身道:“是靈兒多嘴了,公子不要怪罪。”
令汐華嫌棄地掃了她一眼,對城主笑道:“你當真生了個裝腔作勢的好女兒。”
城主臉色一綠,衆賓客也躁動起來。不知這戴著面紗的人究竟是誰,竟能用這般大不敬的語氣對城主說話。
阮汀靈低頭掩脣笑著,暗暗咬碎了一口銀牙。
氣氛忽然陷入了僵局,城主忽然清嗓一咳,笑著大聲轉移話題道:“諸位!老夫還未介紹,這位就是姿容傾世的奏魂師,昔年白衣古琴下山來的汐華公子!”
城主振臂一呼,座下便有人的表情瞬間改色。
汐華公子——聽過此名諱的人,有誰不想一睹那傾世之姿!
汐華公子——聽過此傳說的人,有誰不想一聞那吟魂之琴!
汐華公子——
聽過其名諱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他身邊的清絕公子,想必他便是那凝香易命格的易容神人,蘇千影!
阮汀靈心中一震,沒想到汐華公子的名諱一出,坐下賓客竟然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爲聽汐華一曲,城主特率衆賓客移步城主府觀星臺。此觀星臺存在以逾百年,整個凌國亦只此一座。因其歷史之悠久,其地位之崇高,都與此刻登上它的人相得益彰。
觀星臺,無虛席。白紗障,重重垂。令汐華懷抱吟魂遙登上高臺,以星月爲襯,墨藍飛銀的長袍在夜空下曳地而行。
坐下鴉雀無聲,只見夜風輕柔撩開重重白紗,將那傾世姿容渲染出幾分神秘婆娑。
汐華幽幽落座,玲瓏指尖輕輕一劃,吟魂遙奏出一串奇異的聲響。
有人聞,是閨怨啼哭;有人聞,乃霹靂弓弦;更有人聞,似夢迴腸斷,心上人音書斷絕。
“今日乃城主壽辰,本公子倒是準備了一首好曲子。近些年來多是以命格譜曲,歡笑的悲傷的故事知曉太多,如今便把它們匯在一處,奏給諸位聽聽。”
他說這些話時,手指已開始輕緩地挑弦。那或幽或悅的樂聲載著汐華鳶啼般的介紹傳進衆人耳朵,已附上了一層魔咒。
垂首,髮絲落下。漆黑的眸子在閉目前夕,含著如同身後夜空的,碎星閃動。
一勾,紅顏遲暮空凝眸。初遇陌上少年遊,是青蔥豆蔻。
一抹,漁舟停罷靜無波。暖酒禦寒江水闊,是零星燈火。
一壓,夜來無夢剪燭花。明珠似淚裙上掛,是錯爲人嫁。
一搖,他鄉避雨溼儒袍。美人如花年尚小,是恨君生早。
亂彈,半生顛沛爲哪般。他生莫信諾如山,是滿口空談。
山澗泉鳴,飛湍瀑流,扶搖而上,踏陷雲空!
忽,羣音畢絕,剎然歸隱。
再撫琴,竟如空谷傳響,哀轉久絕。
座下,千影的心頭一空,手中的酒杯意外脫手。臺上,汐華卻轉促弦如電,聲聲悽切驚心。那令人爲之一振的琴音,生生將那玉杯破碎之聲掩蓋了過去。
吟魂遙二十七絃,多出的那兩根,一爲前世,二爲來生。芊指飛掠二十七絃,奏出跌宕起伏的風雲歲月。那指法連貫流暢,變幻莫測,一串音符上窮碧落,忽又直下九天。瞬息間,已將失傳近百年的三十六種指法交替數遍。夜風起,白紗層層飛卷,露出汐華閉眸彈琴的絕美畫面。
座下傳來幽咽啜泣的聲音,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嘆息。樂兒也在梅卿的懷裡失了神,那清澈的眸子裡,閃爍出了某種奇異的光芒。
忽然,墨藍長袍隨揚起的手翻飛。一劃襲人斷腸聲,打碎所有苦心經營的幻閣夢宇。
鳳眸含著幽怨睜開,但見座下衆人皆如大夢初醒,無人能回過神來。
這一夜,令汐華的名諱再次響徹世間。那一曲‘浮生若夢’成爲天下善琴者畢生追求的制高點。
這一夜,令汐華奏琴時所穿的墨藍長袍,亦成爲琴之大師登峰造極的標誌。
這一夜,那使得星月失色的傾世之姿,再次顛倒衆生,成爲活著的傳說。
掌聲雷動,響徹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