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巾上露出的狹長雙眼泛起妖嬈霧氣,弗菱走向牀邊,擡眼望去,瞳孔驟然一縮——
凌鈺熟睡著,那本就白皙的容顏如今蒼白如紙,消瘦的面頰透著萬般憔悴。他的雙眼輕輕合著,深藏起了他曾給她的所有刺骨冷漠。覆著錦被的胸膛輕輕起伏,弗菱覺得,就連他呼出的氣息都冰冷無比。
他究竟病的有多重?竟然連她靠的這麼近都察覺不到了嗎?
“你如今這幅模樣,我該高興嗎?”她的聲音平靜至極,“你不是說過若我那時離開這裡,便再也沒有機會靠近你這個仇人了嗎?怎麼,仇人,你不是一向言出必行嗎?”
“你說過,你的命是我的,隨時都可以來取。現在是怎麼回事?嗯?……”
弗菱的聲音忽然顫抖了一下,滿目的心痛毫不留情的出賣了她這七年的自我逃避和催眠。
她凝望著凌鈺,輕聲問他:“你的命是我的……你就這麼狠心,要把最後屬於我的東西都搶走嗎?……凌鈺,你究竟……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俯下身子,隔空撫摸著凌鈺的眉眼,臉上掛著自嘲的笑容。她終究是個沒骨氣的瘋子,不僅沒能了結仇人的性命,還滿腦子想著該如何救他。
“我以爲自己可以忘了你,但我明明恨的歇斯底里,怎麼還是忘不了你…… ”
她後退,回身,眼裡是難以言喻的痛苦。
“凌鈺,”她的聲音字字清晰,“我要你欠我的,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都償還不起。”
琴音如杜鵑,悲鳴且泣血。
令汐華的雙手離開琴絃,餘那尾音幽遊飄轉,久久難以散去。他擡起頭,看見已經脫離幻境的葉芊芊依然站在原處,神色迷惘,不禁輕扯她的袖子。
芊芊緩緩轉過頭來,揚起一抹蒼涼的笑來:“我沒事……”她看向沉睡中的冷弗菱,聲音低沉又沙啞,“我只是害怕,害怕她深愛的人最後真的忘了她……”
鳳眸星目霎時間溢滿了心疼,令汐華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她,眼睛看著拿起[不然]的千影,低聲安慰她道:“沒關係……別想了,別想了……”
半天過去,冷弗菱從榻上醒轉過來。梅卿將面具放在盒子裡捧給她,冷弗菱接過,神色中染上一絲擔心。
“你放心吧。”蘇千影站在她面前,聲音清冽,“這幅面具不僅複製了鈺郡王容貌,更融進了他的神韻秉性。戴著它去摘落塵草,落塵草的鏡像裡必是鈺郡王的記憶。”
“公子果然神通,”冰雕般的容顏綻放出一絲欣慰的笑,“弗菱此去,若是不能回來,將軍府,便送給公子。”
“這倒不必。”千影看著她,“只是前路險惡,冷姑娘萬事謹慎。”
“公子放心。”
弗菱點頭,笑容間不禁流露出一絲希望和溫暖,美的讓人心驚。
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可蘇府的庭院中卻不合時宜的盛開著大片明麗春花,花間更有蹁躚彩蝶,好似不是人間。西北方向,一條青檐玉欄的古香水榭從花團錦簇的岸邊伸出來,曲折幾次,連接向東南湖中的六角迎仙亭。葉芊芊憑欄而坐,望著湖中來回遊弋的錦鯉。
“真有落塵草這種藥嗎?”
她的聲音說不出的蒼涼,不知這憂傷從何而來。
“若是它能讓人忘記一切,是不是也能讓已經忘記一切的人重新回憶起來?”
斑斕的魚羣不懂回答,只在芊芊眼中投影下美麗的顏色。
忽然,好似感應到了什麼。芊芊轉身,眸中劃過欣喜之情,剎那間從那憂傷的禁錮中掙脫出來的清麗的容顏上溢滿勝過春光的笑意。
遠處,蘇千影穿花拂柳而來,一身白衣煥發著清冷的光芒。
他也看見了葉芊芊。
兩人一個在湖心,一個在岸邊,遠遠相望,目光是同樣的脈脈溫柔。
凝眉,蘇千影因這不經意間留露出來的神情驚訝。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亦從未顯露出過這樣的目光。心裡劃過一瞬的暖流,他沒能抓住,悵然若失。
穿過水榭,他來到葉芊芊身邊。
“千影,”芊芊笑著看他,“在散步嗎?”
千影點頭,眉目間淡淡失落。芊芊看著,臉上的笑容未變。
“我和汐華哥哥三年未見了,”芊芊垂眸道,“這三年,他還是老樣子。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千影坐到她身邊,只要靠近她,他無端的安心。
“我過得很好,也是老樣子。”
語落,千影恍然疑惑起自己的回答。
他分明從沒有見過她,怎麼會用起[老樣子]這樣的詞?說的就像兩人曾經相識一般。
“是嗎,”芊芊瞇著眼睛,笑的很是漂亮,“那就好。”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亭裡風大,你不怕吹傷了身子?”
他不由得關心起她。
芊芊眸色一閃,神情變的更加柔和:“放心,我身體很好的。”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不言。習習風聲輕柔穿過亭中,吹不散那份久違的溫暖。
噩耗於兩個月之後傳來。
蘇千影,令汐華,葉芊芊,三人受邀前去弔唁。
邁進懸白的冷府大門,三人擡首望去,看到了靈堂裡掛著一個漆黑的奠字。一口掛著白色絹花的棺材放在靈堂前,下人們跪在兩列,悲慟的哭聲充斥著整個冷府。
有兩個身著白袍的男子站在棺材前面。
一個目光沉痛,溫潤的容顏溢滿了哀傷。
一個若有所思,凝望著棺材中那仿若沉睡的人,眉頭緊蹙。
“你們是?”
孟曦看向走來的三人,但見那三人氣質脫俗,便知曉非同尋常。
“我們是冷姑娘的朋友。”
千影看著孟曦,又瞧向凌鈺,微微俯首道“在下蘇千影,見過鈺郡王,曦侯爺。”
千影說完,汐華和芊芊在身旁一道行禮。
凌鈺這纔回過神來看向三人。他已然痊癒,豐神俊朗的容顏看不出一絲曾瀕臨死亡的氣息。
可是,三人看著他,俱覺得他眉目間藏著無盡的悵然,難掩的迷惑。
蘇千影神色一凜,竟覺得分明在哪裡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我們今晨才收到噩耗,”芊芊沉重道,“她……她是怎麼走的?”
孟曦悽然道:“毒蛇。”
“毒蛇……”芊芊喃喃重複,看了眼凌鈺道,“看來,她想做的事已經做到了。”
凌鈺與她四目相對,眉眼間的疑惑加深。
孟曦擡頭:“三位知道?”
芊芊點頭:“我們還聽說,她的葬禮,一切都是侯爺親自操辦的。弗菱有侯爺這般的摯友,想必已經無憾了。”
孟曦搖頭苦笑,看著牆上的奠字,聲音苦澀:“我什麼都做不到……那天她拼著一口氣回來,身上傷痕累累,一看到我就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從馬上摔下來……可是我再盡力地醫治她……卻還是什麼都做不到……”
一旁沉默許久的凌鈺終於開口:“孟曦,你還沒有解釋爲什麼要我來——這個人,還有這幾位,我沒有一個認識。”
芊芊眼睛一紅,險些哭出來。
令汐華拍著她的肩膀,長嘆了一口氣。他鮮少如此嚴肅,更何況是如此無奈和悲哀的嘆息,蘇千影看向他和芊芊,只覺得兩個人只是太多愁善感。
“凌鈺……”孟曦看著他,語氣裡全是酸澀,“你……權當是陪我送她一程吧。”
三人走進靈堂,分別給弗菱上香。
日頭西沉,冷府上下充斥著嗚咽的哭聲。那沉痛的悲傷漸漸飄遠,天空中只剩夕陽,那冰冷刺骨的餘暉。
第二天,三人正在宴廳吃飯,忽聽到梅卿帶來一個意外的消息。
說的是昨天鈺郡王和曦侯一同離開冷府,行至不遠後,鈺郡王似乎看到了什麼,剎那間面如死灰。
當夜裡,鈺郡王失蹤。據說郡王府上下出來搜尋的人手中火把足以照亮整個乾都,可是搜尋了一夜,卻連半片衣角都沒能找到。
芊芊食不下咽,撂下碗筷看向千影和汐華:“我想去一趟曦侯府。”
兩人瞭然。汐華鳳眸一彎,笑眼看她道:“那曦侯雖說人長得儀表堂堂,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得小心點好!”
芊芊笑笑瞥了他一眼,耳邊傳來一聲溫和的叮嚀——千影看著她淺笑道:“早去早回。”
曦侯府庭院中,孟曦正在一方翠竹環抱的亭裡飲酒。
葉芊芊在門童的帶領下走來,坐到他對面的石椅上。孟曦醉眼朦朧地看向她,喃喃道:“弗菱?”
“曦侯,”芊芊輕聲提醒,“是我。”
孟曦凝神盯了芊芊一會,坐起身黯然笑道:“原來是姑娘,在下失禮了。”
芊芊看著他,昔日溫文爾雅的曦侯爺此刻借酒澆愁的模樣讓她心裡泛酸。
“其實,”她苦澀地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我想問一問曦侯……”
孟曦低頭扶額,沉默良久,他略顯沙啞的聲音傳來:“好——”
傍晚,芊芊一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陽將她的背影拉得老長,說不出多麼落寞和頹然。
孟曦的話迴盪在耳邊,她只記得自己聽完之後,四月忽然吹起了寒風,凍住她渾身的血液。
原來,冷府那夜的鉅變,凌鈺所告訴弗菱的並不是真相。
冷將軍其實早已暗自部署想要謀權篡位,他仗著冷家的功績和自己一生戎馬闖下的赫赫威名,早已不甘居於人下。弗菱的哥哥冷燁也並不是外表看來的那般浪蕩。他終日流連於畫船宴會,其實是在暗裡結黨營私,共同密謀叛亂。與他一同密謀的人中有一個曾經是凌鈺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那官員想要退出,又怕被其他人斬草除根,於是一天夜裡相約在花湖遊船把事情告訴了凌鈺。
是以那夜凌鈺率兵闖進冷府,是要在皇上知曉此事之前,給冷家留下最後的清白和尊嚴。
“那他爲什麼……不告訴弗菱實情?”
那時的孟曦慘然笑著,眼裡微微閃著淚光:“冷府一直是弗菱的驕傲……他總不能,讓弗菱給自己冠上亂臣賊子之後的罪名……若是讓她知道實情,讓她知道父兄是這樣的人,她一定會崩潰。那時候他已經染疾,知道自己不久於世,所以與其讓她憎恨父兄,凌鈺說,倒不如讓她恨的是自己……
弗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再回冷府時的那份井然……她父兄的骨灰……還有這些年以我之名給她東西,全都是凌鈺的安排。她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是爲他死了……恨著他,就這樣走了……”
夜色漸深,烏雲密佈,到了弗菱下葬的時辰。
漫天的冥紙如雪被風捲起,望不到盡頭的喪隊,奏起嘔啞哀愴的鑼鳴。芊芊站在人羣兩列給他們讓行,忽聽身旁傳來路人的竊竊私語——
“那棺木怎麼看著這麼輕啊?”
“是啊,不過聽說去了的是冷府那個小姐,都去了那麼多天,這麼輕也正常吧?”
“是個小姐?怪不得,輕的跟空的似的!”
身邊,一個漁夫滿臉驚疑道:“別說這個了!你們猜怎麼著?我方纔在化離山打魚,看天變了就收船回來,誰知道遠遠看見一艘遊船在湖心著了,裡頭有兩個人呢!我趕緊去救,誰知道漁船走到一半,我就看見兩個人影抱在一起慢慢沒了,你說我是不是見了鬼啊?”
頃刻間,芊芊淚流滿面。
冷府不遠處,不知何時長出來的大片紅豆隨風搖曳。那四周夾雜在土壤中的破碎白玉,依稀能辨認出花盆的形貌。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