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汐華見他離開,道:“真是可惜,本公子沒有見過燭殺?,F在倒是愈來愈好奇,到底什麼樣的人能叫僕人這般忠心?”
千影淺啜一口茶:“天下無雙。師父之性情,當稱天下無雙。”
“千影,”芊芊看著他,“你可想念師父?”
千影淺笑:“他是我的授業恩師,再生父母……我怎能不想念他呢?”
芊芊微怔,心中有些酸澀。
千影是孤兒,從小就沒有父母。他的師父又是英年早逝,迫使他十歲便要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豈是金枝玉葉的芊芊能夠明白的?
“那我呢?”汐華搶過話匣子,長臂一展,食指挑過千影的下巴讓他轉過頭來,“你十三歲碰到了本公子,那本公子是你的什麼?”
芊芊噗地笑了出來,千影用摺扇輕輕撥開汐華的手指,笑道:“養父怎麼樣?”
“去去去!”汐華咬脣瞪了他一眼,“別把本公子說得這麼老!”
芊芊哈哈笑。
“小丫頭還笑,”汐華呦了一聲看向她,“你們倆一起氣我?!”
三人說笑間,齊老蹣跚走進門口,身後小女孩乖乖抱著一個烏金木盒緊隨其後。三人眼中笑意未盡,只見齊老將那烏金木盒接過,鄭重地放在千影身旁的小幾上:“這是當年老朽帶回來的東西,如今,便交予公子?!?
他從袖中拿出一把鑰匙,緩緩打開了木盒上的銅鎖。示意千影道:“公子,打開看看吧。”
千影點頭,雙手放在烏金盒蓋上將其打開。
在座之人皆是屏聲靜氣,無不凝神關注。
“這是……”
千影看著烏金木盒中被深藍絨布輕擁的東西,不禁疑惑地看向齊老。
那是一個造型不能再平凡普通的鼎,除了上面鐫刻的花紋是上古神獸之外,再無其他的出衆之處。木盒於鼎的正上方有一個凹槽,裡面是幾塊色澤溫潤的香料。
齊老的沙嗓沉穩傳來:“鎖魂鼎、落夢香。”
“鎖魂鼎……落夢香?”
千影喃喃重複,垂眸,記憶飄轉回十多年前。
那時候,燭殺大約和現在的自己一般年歲。
溫柔的男子總喜歡穿一身輕柔明媚的藍衣,枕著胳膊躺在倒映著藍天的澄淨的織銀湖上,天藍,湖藍,他亦藍,融爲無比美麗的畫面。
他總喜歡讓千影低頭觀察湖面上自己的倒影,然後面帶微笑地告訴他,“易容之術,博大精深,變幻莫測。就如同這織銀湖水一般,你瞧它此刻清澈見底,可微風襲來,先前那清晰的面容就變得不再真切了??墒悄隳苷f那倒影不是你嗎?若是你,卻可還有半分你的模樣呢?”
“師父,”年幼的千影看著他,“幻音香可以重現回憶,但必須得受事者在場才行。如果受事者已經去世或者不在的話,又該怎麼知道他們的記憶那?”
“哦?”燭殺坐起身來,瞇眼笑著摸了摸千影的小腦袋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只是忽然想到了,很好奇。”
他又躺回船中,眼睛如湖面一般倒映著天空和雲朵,喃喃道:“如果我的小徒弟今後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只得尋到兩樣東西。一樣是鎖魂鼎,另一樣是落夢香——不過這兩樣東西,可沒有那麼好找。爲師當年……恩?好像有什麼想不起來了……這兩樣東西……我是怎麼知曉的……”
回到如今,千影凝神看向那兩樣東西,心中疑慮。
既然此物是師父託付給齊老的,那時又爲何說的,好像不知此二物在何處一般?
“敢問齊老,師父將此物託付於你時,可曾說了什麼?”
“並非是少爺託付於我,”齊老笑道,“是一位姓月的姑娘?!?
“月淚?”千影驚訝。
齊老點點頭道:“是這個名字。”
汐華笑道:“鎖魂落夢,還真是有點說道?!?
“齊老,你可知月淚師叔身在何處?”千影問道。
齊老搖頭道:“老朽與月姑娘不過一面之緣,她將此物託付給老朽之後便再無聯繫了?!?
千影點頭,喝了一口茶,肩膀卻不禁頹了下去。
屋內忽然安靜下來,芊芊笑眼看著齊老身邊的小童道:“這孩子真是可愛,多大了?”
齊老滿眼慈愛地看向小童道:“三歲了——來,樂兒,和葉姑娘打個招呼?!?
祝無憂看了眼芊芊,小臉通紅的捏著齊老的衣袍躲到了身後,那樣子可愛的不行。
齊老摸了摸無憂的頭,笑道:“這丫頭是個可憐的娃,無父無母,老朽憐她和少爺公子身世相仿,便收養了她。大名隨了少爺的原姓,老朽希望她一生開心無憂,便取名祝無憂,小名叫樂兒。樂兒乖的緊,就是不敢和別人說話?!?
梅卿卻是笑著,一如既往。
“樂兒——”千影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看著那小童粉雕玉琢般可愛的臉,淺笑道,“真是個好名字?!?
這孩子年歲還小,未經世事,一雙眼睛明亮乾淨的像水晶寶石。她撲扇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蘇千影,又看看葉芊芊,從齊老身後出來了些。
“不知……咳咳……公子之後是何打算?……咳咳咳……打算在此停留多久?”齊老忽然咳嗽起來,一句話本就速度極緩,如今咳的支離破碎,更加難以聽清。
樂兒擔憂的擡頭看向齊老,拉了拉他的衣袖。齊老笑著拍拍她的小手,又摸了摸她的頭表示沒事。
千影與汐華對視了一眼,道:“齊老,我們此行目的就是爲尋月淚師叔而來,如今師叔不在此地,我們明日便啓程。今天不過是回來代師父完成未能返鄉的遺願?!?
“是這樣啊……”齊老又咳嗽了起來,後背佝僂的更加厲害。一雙渾濁的眼不過頃刻間彷彿蒙了霜一般,毫無生氣。
“齊老——”
千影、汐華、芊芊和梅卿一同站起了身。千影上前一步扶上齊老的背:“齊老,你的身體……”
齊老擺了擺手,緩緩擡起頭來看他,眼中含笑:“咳咳……老朽等到公子……終於可以離去了……公子,老朽只有一個願望……還請公子答應……”
“齊老,”千影鄭重道,“您說?!?
齊老招了招手,全然沒有力氣。樂兒踱步過去,緊緊咬著嘴脣,似是想哭卻又強忍著。齊老抱了樂兒在懷裡,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樂兒稚嫩白皙的臉蛋,緩緩道:“老朽要不行了……可樂兒還小……千影,你可否看在……看在老朽等待這二十……”
“齊老,”千影不忍他再繼續:“您放心,晚輩必當撫養樂兒長大成人。”
齊老動容地看向千影,眼中含淚:“有公子一諾,老朽此般……此般便放心了!”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盡所有的力氣。但那佝僂蹣跚的背影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在緩緩走向廳後的路上變得無限高大和莊嚴。
這一路,是二十年的忠誠。
這一路,是二十年的堅守。
這一路,是風燭殘年,臨終的傲骨。
樂兒往前邁了一步,卻始終沒有追上去。三歲的孩子,此刻深深低著頭,露出了超越常人的成熟。千影上前一步,將樂兒靠在身邊,拍了拍她的頭頂。
齊老託孤於蘇千影,當夜離世。
祝無憂由千影抱在懷中,從始至終,沒有哭鬧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