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燈火闌珊。
掛號處。值班的小華擡起沉重的眼皮,看看門外的雨,聽著噼裡啪啦的雨聲,心中忽的生起一股煩躁之意,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卻怎麼也睡不著。目光斜視手錶,已經凌晨三點多。再看向門外,突然看到一道影子,在路燈下搖搖晃晃地往醫院這邊跑來。
小華暗地裡伸出中指,心中詛咒:都這麼晚了,居然還有人來看病。人家正準備小睡一會兒的。
“醫生!”那人還在門外,卻已經撕扯著喉嚨喊了起來,“醫生!”聲音之中,充滿了急切。小華不由得皺眉,站起身來,忽的有了精神,叫道:“叫魂呢!到這邊來掛號。”
那人正是江南,他揹著心然一路狂奔,剛跨進醫院大門,渾身雨水如瀑布般往下飛瀉,眼見得醫院空蕩,只剩下這麼個掛號的護士,不由得一怔,心中驚道:這麼晚了,醫生可能都不值班了……
他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醫生……呢?”然後往上一聳身子,將背上的心然扶了一扶,這才空出右手來往口袋摸去。
小華白了江南一眼,道:“掛號!聽見了沒?”不知是否是半夜三更的緣故,她的無名火氣騰地冒了上來,“醫生現在都去接待大人物去了,難道我們醫院會沒有個醫生嗎?笑話!”她目光一瞥他背上的女子,只覺眼前這兩人都是泥濘,瞧裝扮也該是兩個沒錢的小號,不由得心生鄙視。
江南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掛號,掛號。”掏來掏去,卻一臉的困窘與著急:“您先找位醫生給我這位朋友看看,她病得厲害。您看……”
小華眼皮一翻,擡起下巴道:“看病不先交錢,你有病啊?”左手手指在櫃檯上扣了扣,右手隨手掏出一本新的病歷出來:“我們醫院,是大醫院,知道不?正規醫院都是交了錢就給你看病,難道還怕我們治不好?快快快,少羅唣!”她不耐煩地從玻璃窗的圓孔中伸出手來,就要去接江南的錢。
可是江南從工棚那邊出來時,卻忘記了帶上錢,別說看病,就連掛號,現在都掛不得。他心下大急,只覺伏在背上的心然的身子漸漸發涼。心然在路上時還能無力地咳嗽一下,此時卻是連咳嗽聲都發不出來,只是身子一顫一顫的。江南不知怎麼的,一反素來的謙謙不爭之態,咬著牙吼道:“快叫醫生!心然病得這麼厲害,你們難道還要見死不救!?”這一吼之下,小華反倒是發了怯,點頭不迭,忙掛了個電話,叫了個醫生,然後指著樓梯口處:“快去二樓的呼吸科,王醫生還在值班。”
江南一把抓過小華遞過來的病歷,又一陣風似的往樓梯口處奔去。
小華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正一滴滴地往下淌著雨水。
等她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眼前出現一人。一見到那人到,小華呆了一呆:“林,林少爺。”
那人冷冷問道:“你難道怕人沒錢嗎?”
“不,不是……”
那林少爺橫出一把小刀來,儘管兩人隔著玻璃,小華還是心疹得慌。但那林少爺卻收回了小刀,說:“然而這規矩,還是不能廢的。”說完,轉身便走出大門,消失在雨簾之中。小華像做了一場大夢,再次醒來時,不住發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把約有十多張的鈔票。
……
王醫生垂著眼皮,昏昏沉沉得正想睡覺的時候,忽然就聽到了涔涔的水聲。擡頭一看,忽的心裡一嚇,以爲是水鬼來了。好在他並不信鬼神,只信錢財消災一事。王醫生很是熱心地上前接過了江南手中的心然,道:“別慌,別慌,我是個專業醫生。”
江南正急得一臉窘態,聽得他這麼一說,倒也放下心來。只見王醫生一把將心然放在椅上,也不去管她身上的把她包得像糉子一般的毯子,順手便把溫度計等等都拿出來,又讓江南幫忙著給探了溫度等等,看那架勢,倒比江南還要焦急萬分,生怕流走了一分一秒。
江南目不轉睛地看著王醫生忙這忙那,又是看溫度計又是給心然退燒、開藥單,心下大爲感動:果然是醫者父母心。
末了,王醫生叫來了一名護士,囑咐了幾句,隨即將心然扶上了推牀,讓護士送去病房。江南正要開口問心然的情況是否已經穩定下來,卻見王醫生垂下了眼皮,如在閉目沉思,說:“你知道……她的病情已經多嚴重了麼?”江南心中一懸,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病人本就受了風寒,高燒不已,你卻還冒雨將之送來,難道你是不知道醫院電話麼?難道就不懂得叫救護車麼?”王醫生搖搖頭,“好在我在這裡,否則,還真保不準這命能不能保住。”
江南聽了,心中自是不好受,總覺得懊悔不已,腦海中卻不知怎麼的掠過了那輛呼嘯而去的救護車。
“現在病人雖然小命保住了,但還是有待觀察,不過既然已經送到ICU去了,你大可放心好了。”王醫生的手指頭在四四方方的桌上敲了一敲,似乎有所示意,然後輕輕咳嗽了幾聲,見江南還沒反應過來,又囉嗦了一下:“剛纔病人的病情之嚴重,現在想想,連我自己都覺得心有餘悸啊。”他的“啊”字拖得老長,似是一個詩人正登臨遠眺,發出深刻的感慨。
“咳哼。”王醫生又清了清喉嚨,然後拿起江南放在桌上的病歷,當做扇子在面前扇了扇,彷彿是大熱天似的。見江南還是一臉呆呆怔怔的,臉色很是不好看:這傢伙,是故意裝傻,想騙過我的法眼麼?哼哼,孫猴子怎麼翻騰,還不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當下決意翻牌,揚起聲音道:“你看這開出來的藥的藥費……”
江南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忙道:“必須的,必須的。”一面哈腰一面往門那邊退去,然而到了門邊,卻停住了,面有難色:“這……醫生,我出來的時候太急,卻忘記……”
“沒帶錢麼?”王醫生一陣冷笑,隨機又覺得不對勁,便也面露難色道,“ICU一天多少錢,那可是明碼標價的。你沒帶錢,那倒也可以,只是病人那邊的治療,可能要暫緩一下。我們醫院這邊,最近也是資金週轉不靈,有些病人故意拖費欠費,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的,只能催催罷了。”說著一臉遺憾的樣子,彷彿沒交錢的人是他。
江南雖已經聽出話裡玄機,但倒也無言以對,只能點頭稱是,忽的想道:林聖東那筆錢,若能用,倒也可以週轉,只是我離開那裡之後,已經決意不多用他的錢,免得徒生是非……那這錢,卻又要去哪裡籌借?找方方姐麼?不行,我不過纔來工地幾天,活都沒幹完,怎麼能這般要錢?
說曹操,曹操到。江南只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楚方方也跟著到了。她雖紮了馬尾,頭髮卻已經有凌亂之象。她氣喘吁吁道:“你,你跑得好快……”
王醫生垂著眼皮道:“你也是病人家屬吧?那剛好,把醫藥費付了吧。”江南正要開口辯解點什麼,卻被楚方方搶先了:“好。”她拿過藥單,看了一下價錢,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卻還是點頭道:“我這就回去取錢。”
王醫生只覺得心滿意足,江南卻心有愧疚,對楚方方道:“這錢,我一定好好幹活,然後還你。”楚方方哈哈一笑:“那你可要更加賣命咯以後。”說完已經出了門走了。江南一陣尷尬地對王醫生道:“醫生……那個,我可以去探視病人麼?”心中原來還是對心然放心不下。
王醫生心情不錯,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干擾到病人休息。”
江南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才走出門,卻見方纔推送心然去ICU病房的護士迎面急匆匆地走來,掃了江南一眼,然後進了門對王醫生道:“王醫生,不好了,剛纔那病人的高燒好像更嚴重了。”江南正要離開,聽得這話,哪裡還邁得開步伐,迴轉身來,只見王醫生卻面無焦急之色,瞑著雙目,悠悠地說:“誒,不用著急,不用著急。這事,急也急不來,等等再去看看。”
江南卻心下焦急萬分:“可是,醫生……”話說到一半,似乎明白來什麼:“錢,我們是一定會交上的。救人如救火,你能不能……”
王醫生卻呵呵一笑,說:“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
“自然是你了。”
“那便是了,還聒噪個什麼?這事兒,能急嗎?古人有云,欲速則不達。遠水救不了近火……”似乎意有所指。
江南忽的心下一涼,道:“原來,說來說去,還是得先交錢,才能看病麼?”方纔所見,原來不過是這醫生做做樣子給自己看的,若不交錢,恐怕……
王醫生卻不置然否,手指輕釦桌面,以蚊蚋拍翅的小小聲音哼唱起小調來。
江南只覺天旋地轉,寒氣自四周聚來,將他包裹其中。眼前,似乎看到了心然因高燒不退,於病牀上痛苦掙扎。
他忙衝去了心然所在的那間病房,在門外望了一眼,心便已經涼了半截,隨即迅速地進去探了探心然額頭,掃了一眼旁邊的機器屏幕,上面正顯示著心然此時已經接**直的心跳曲線,他只覺這間白色的病房是如此的空蕩,心中忽的有了一股悲愴之意,卻無能釋懷;同時對醫生的話自然是體會更深。
他回到王醫生跟前,然後……
一言不發地,他跪了下去,跪在王醫生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