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邊廂,花奴並沒有應答。
後面只有燉煮食物的輕微咕嘟聲,一股肉香飄來,提醒著高寒偏僻如斯之處,也不過是人間一葉。跳不出三界的,還是飲食男女。
老者低下了頭靜思著什麼,一種沉靜的力量傳開來,三人一時竟無語。
小廟外掠過幻雲(yún)嶺的風,清冽,直接,不知可否捲走人間這些無邊無盡的煩惱。
相對無言許久,直到花奴那堅實有力的腳步聲咚咚而來。
一個古拙的赭紅色的大海碗,裝著滿滿的冒著熱氣的野味,放在桌上。
花奴擺擺手,示意站起來迎接的昊天坐下來,把手中的筷子分給個人。分到那老者時,花奴第一次認真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飽含著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那老者沒有目光交流,而是習慣性的避開了。
——這一切細節(jié)都沒有逃過昊天的眼睛,昊天心想這個中究竟發(fā)生了多少的糾葛,外人真難以探究。但願他們之間的對話,可以讓我得到有用的訊息。
那未完成的任務,那些蹊蹺,這北冥聖地之側(cè)不亞於龍?zhí)痘⒀ㄖ希@些怎能讓人安心下來。
昊天卻很快平復住情緒,他的直覺告訴他,此行的經(jīng)歷和眼前這些人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繫。
筷子發(fā)完,花奴在玉瓊花和昊天之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纔剛剛坐定,忽然花奴道:“看我這記性——忘了拿酒碗了,我這就去拿。”聲音一如這山風般的單調(diào)和沙啞。
那老者擡起頭,眼神沒有再閃躲,他對花奴說:
“陶然兄,不必了。當年我們?nèi)司褪且焕椬泳疲喠骱鹊摹H缃衲俏痪让魅艘讶肟臻T,不會再來和我們痛飲。現(xiàn)在我們四人也不要那麼麻煩了,且像當年,用這罈子當酒碗吧。”
說完,又是仰頭一口,然後把酒罈傳給了昊天。
老者雙手緊了緊那張老臉,再一次面對大家時,昊天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酒暈已經(jīng)散去,滿臉皺紋神奇的舒展到消失。原本渾濁的雙眼也變黑髮亮,兩隻眸子,透著年輕人才有的單純和憧憬。
玉瓊花欣喜的笑了,花奴似乎也有了一絲表情,好像這些都是他們意料之中的變化。
只有昊天有些詫異的盯著老者還在變化的臉,要不是還是那頭花白的頭髮,和頜下略顯稀疏的鬍鬚,他真的懷疑這還是不是剛纔的那個一會兒世故,一會兒靦腆的“老山羊”。
變年輕的老者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昊天說:“小兄弟,這點易顏返真的雕蟲小技不過是旁門左道,也維持不了多久。老夫畢竟是年過花甲之人,更沒有花娘那樣的駐顏功夫。不怕你見笑,老夫如此只是爲了可以暫時回到弱冠之前的狀態(tài),追憶我年輕時候的那些歲月。”
昊天點了點頭,他不是不知這種不借助外力就可以改變相貌的易容奇術。只是這種易容要耗費大量的內(nèi)力,而且需要至少三個時辰的功夫纔有效果。老者僅僅在一眨眼間,就能恢復七八成年輕的相貌,這真是實爲罕見。
看來這老者確非凡品。
三人都沒有說話,只靜靜的等著老者說話。
那一年,一個女子給我起了一個新名字——花郎。
我喜歡這個名字勝過我的本名本姓,因爲它帶給我一輩子銷魂刻骨的記憶。叫花郎時候的我,是爲自己活著的我;而我的真實名姓帶給我的只有毀滅和痛苦。
那一年,江船停泊在瓜洲渡,我下了船,第一次踏上了一個遠離故土的陌生土地。
煙花三月,維揚。
數(shù)不盡的繁華壓枝低,煙雲(yún)曼舞。空氣中都帶著溼漉漉的花香。
那年,我還是一個青蔥少年,甫一踏進這個城市,我一下子就被這裡的美景迷住了。
更讓我沉醉的是,遊人之中姿態(tài)各異的綺麗女子,那些花簇樣移動的女子,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夢幻般的的美景。
我只覺到心中有種柔軟又無形的東西在不停的騷動,讓我石化,讓我呆呆的站在那裡,看著來往的女子,毫不顧忌路人異樣的眼光。
如果你瞭解我之前的經(jīng)歷,你就不會奇怪我爲什麼會有這樣怪異的行爲——直到這次遠行離開家園之前,我只在詩三百的描述中知道了妙齡女子,只在畫上見她們的摸樣。
就這樣不知道癡看了多久,一個又一個女子奇怪的看著我走遠了。忽然我被一個自天而降的一團軟軟的東西砸中了頭。
那是一個用一種白色花朵密密編製成的一個花球。
我拾起了花球,順著一陣悅耳清脆的笑聲,擡頭望去。不遠處一個繡樓之上,一張日後千萬次入我夢中的臉龐,笑的前仰後合,那樣的放肆和囂張。
那正是豆蔻年華的花娘,她的容顏,她的身姿,她的笑聲,一霎時讓這些風景,這些女子全部黯淡下去。我十八歲年華的心中,就這樣被她充滿,我忽然有了舍掉這個世界了,只留著她一個人的強烈衝動。
花娘——這是她的乳名,後來她一直讓我這麼稱呼她。
她輕飄飄的從兩層的繡樓上飛落到我的面前,幾乎貼到我身上,我禁不住退了一步,花香襲人,我感覺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的在微微顫抖。
我當然看的出:她用的是飄花帶衣的輕功,這是我那時候所知道最頂級的一種輕功之一,而且只有女子可以練成。這十八載歲月,雖然我沒有見過活生生的女孩子,但我對天下大多數(shù)武功絕學還是爛熟於胸的。
順便提一句,教授小兄弟的博文師父劉老爺和我還有一些淵源,算起來,他應該算我的後輩。不過他的天分和刻苦均是我望塵莫及的,學識和明斷早已遠勝過我們這些老骨頭了。
當時,我看出她有意顯示她身懷罕見的輕功,但是我一點都無心於這些功夫,我只醉心於她那無法言說的美,還有她難以形容的可愛。在我眼中的世界裡,那一刻,只有她兩腮泛紅的臉龐,還有微微起伏的胸脯。
啪——她素手一揚,一巴掌輕輕打在我臉上。桃花般的小臉更是緋紅色了。
她裝著兇巴巴的問:“小癡子,站在這裡亂看什麼。沒見過女人嗎?看你的死相樣子,一看就是採花大盜的胚子。”
周圍人聽到、看到的人都掩口笑著走遠了,並沒人來勸住和圍觀。
說完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只覺得身體是木木的,臉是燙燙的,心卻在狂跳。
花娘笑夠了,又好奇開始的打量我。我想,她注意到眼前這個小癡子裝束很古怪,不過長的卻不難看:線條分明的臉上一雙清澈的帶著迷茫的大眼睛,和兩條有點像女孩子般秀氣的一字眉。
花娘覺得很有趣,她沒見過這樣古怪又好玩的男子。更要命的是,剛纔這個小癡子呆看自己時候,她竟然感覺心跳有點加快了,臉也不覺的微微紅了起來。
活該打他一巴掌。
不但打他一巴掌,還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免得他日後真的變成採花大盜。
花娘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是歡欣,這也算是除暴安良,去惡行善的事情啊。
花娘指著木呆少年的鼻子說:“小癡子,快跟我走——你再賴在這裡亂看女孩子,遲早被人家打的鼻青臉腫。”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動的腳步。我只記得跟著花娘後面,聞著她身上比花香更好聞的氣息,只想這樣永遠走下去。可天不遂人願,路途就很短很短。我跟著花娘走進了繡樓旁邊的一個宅院裡。院門之上掛著一塊匾,上面兩個雋秀挺拔的柳體大字:瓊林。
院子不是很大,卻精緻異常。印象最深的就是:滿院都是一片花樹,只一幢雕花玉砌的小樓矗立在花叢中。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花娘家衆(zhòng)多庭院中的一所,那座小樓是花娘出生之地。
而那滿院子的花樹就是瓊花。
實際上,當時不止是揚州城,大江南北過半的商鋪都是花娘家的。她的父親正是富甲天下的江淮鹽商之首,人稱當時趙公明的玉天淮。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麼,也沒有絲毫放在心上。我只想著和花娘多待一個會兒,讓時間停滯在那裡,哪怕她不停的打我,哪怕讓我變成一快石頭。
就在那天,我住進了瓊林,變成了庭院裡面老花匠的徒弟。
就在那天,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花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尤其是從花娘的口中喊出來。雖然不久之後,花娘告訴我不是“花郎”,是“花狼”。就是又花癡,又色狼的意思。
我就當她叫我花郎,每一次叫起來,她就會笑,我就會更癡了。
她不喜歡呆在一處,喜歡到處亂逛,而且是獨來獨往的。她以前從不讓丫鬟、下人跟著,現(xiàn)在卻每每出門必帶著我。每當這時,我就從花匠的學徒變成了小姐的跟班,久而久之,連我那老花匠師傅也對我畢恭畢敬了。
外出遊逛的時候,表面只是我們兩個,其實我知道:至少有五名身手不凡的一流好手,始終在距我們五十步到百步之內(nèi)的範圍內(nèi)緊跟著我們。
我一歲能言,二歲識字過千,從三歲起就開始受到家族最嚴苛的訓練。我不但知道這些高手僞裝成什麼樣的人物,而且從他們動作的細微末節(jié)之中,還可以清晰的分析出他們最擅長的是什麼。
不過,我一直沒有機會驗證我的分析。終於有一天,一個突發(fā)事件讓這五名護衛(wèi)高手盡數(shù)現(xiàn)身,驗證了我對他們的分析居然不差毫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