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提出政治綱領 京城,紫禁城。
陳奇瑜的罷官去職,並沒有讓帝國的權力中樞獲得片刻的安寧。
車廂峽縱虎歸山的非議,正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文武百官之間蔓延開來。
龍椅上的朱由檢,臉色鐵青。
爲了彌補過失,他最終還是將所有希望,都押在了洪承疇身上。
他命洪承疇仍任陝西三邊總督,但以功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銜,總督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軍務,賜尚方寶劍,節制五省兵馬。
朱由檢對洪承疇的要求只有一個:務必將賊兵趕盡殺絕! 然而,詔書下達不過數日,洪承疇一封加急奏摺,就擺在了他的御案上。
內容很簡單,也很要命:前線的錢糧耗盡了。
上一任剿總司令陳奇瑜,歷經大半年圍剿,本就沒剩下多少家底。
幾萬大軍在車廂峽人吃馬嚼,早已消耗殆盡。
況且其中還有不少,被賊兵詐降突圍時,順手給繳獲了。
現在前線四五萬明軍將士,正餓著肚子,眼巴巴地等著京城輸糧。
朱由檢收到洪承疇的奏摺,氣得差點沒當場把御案給掀了。
他心中無比懊悔,當初就不該聽信方瑾那個閹人的鬼話,搞什麼招安。
可現在,後悔也晚了,大軍不可一日無糧,否則兵變只在瞬息之間。
還能怎麼辦?只有老一套,增加攤派唄。
於是,在皇帝的暗示下,溫體仁立刻在朝會之上請求,在舊額增派的六百八十五萬兩的基礎上,再增派一百二十五萬兩的新餉,用以剿匪。
增派這個事情吧,對於朝中的諸公大臣們倒是無所謂,反正再怎麼增,也增不到他們這些人頭上。
他們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底下自然有無數的官吏,去把百姓的骨髓都給榨出來。
只有以戶部尚書畢自嚴爲首的一小部分臣工,拼死力諫,懇請皇帝否決提議,不要再給天下百姓增加負擔了。
但這個提議,本來就是崇禎自己的想法,只不過是借溫體仁的口說出來罷了。
畢自嚴對著溫體仁就是一頓罵,什麼禍國殃民、德不配位、蟲豸奸佞.反正是怎麼難聽怎麼來。
這話罵出來,溫體仁倒是無所謂,但崇禎是真的急了。
畢自嚴這個老東西哪是在罵溫體仁,分明就是打朕的臉! 於是,龍顏大怒之下,畢自嚴這位爲大明財政操勞了半生的戶部尚書,就被崇禎毫不留情地扔進了詔獄。
朱由檢是個刻薄寡恩的,他全然忘了當初己巳之變清軍兵臨城下,京師震動之時,是畢自嚴殫精竭力,爲他籌措糧餉,保障後勤,才最終挫敗了清軍。
當時,四城之戰勝利,清兵退走後,畢自嚴累得吐血不止,臉腫得像鬥一樣大,幾乎丟了半條命。
雖然畢自嚴被扔進了詔獄,但他爲官多年,在朝堂中還是有不少故舊。
在一衆大臣們的苦苦求情下,朱由檢才終於鬆了口,把畢自嚴從詔獄裡放了出來,令其罷官回鄉。
經此一事,朝中再也沒人敢反對加派,命令順利下達到了兩京十三省。
只等夏稅秋糧一到,洪承疇便能集齊軍需糧餉,繼續追剿匪寇。
可就在朝廷扯皮、等待糧餉的這段時間裡,突出重圍的起義軍們,卻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高迎祥的主力部隊一路向東,往富庶的湖廣荊州府一帶殺去。
而另一小部分,則由掃地王、滿天星等人爲首,領著三千多人轉道向西,從漢中又殺回了陝西的鳳翔府一帶。
兩路義軍如同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一般,裹挾著沿途的饑民一路攻城拔寨,隊伍如滾雪球般迅速壯大。
短短一兩個月時間內,他們竟然又拉起了兩隻將近十萬人的隊伍,搞得陝西和湖廣兩地,遍地烽火。
面對這種情況,即便是被譽爲“大明柱石”的洪承疇也有些束手無策。
他即便是想分兵圍剿,也得等糧餉到了才行。
可洪承疇等得起,朱由檢卻等不起,各地求援奏報一封接著一封擺在他的案頭,看得他心亂如麻。
朱由檢只能強令洪承疇出兵,圍剿各地賊兵。
爲了籌措糧餉,洪承疇也只能用起了老辦法,縱兵搶掠。
再苦一苦百姓吧。
他親自坐鎮西安府,調集了山陝兩地的邊軍,全力清剿鳳翔府的賊兵;而湖廣一帶,洪承疇則交給了盧象升處置。
至於四川他表示愛莫能助,只能讓總督朱燮元自行清剿,等他剿滅了外圍的匪寇,就立刻率軍支援四川。
朱燮元接到洪承疇的消息,臉都黑了。
他媽的,自行清剿?
要是他能打過這幫叛軍,還要你們邊軍幹什麼? 他手底下的官兵,雖然經歷過安奢之亂,打過不少平叛之戰,但論起戰鬥力,哪是西北那幫悍卒的對手? 前段時間巡撫劉漢儒帶兵進攻江油,結果被三千多邊軍打得丟盔棄甲,逃回了安縣才得以保全性命。
經此一役,朱燮元也只敢守城不出,根本不敢率軍進攻龍安府。
但他不進攻,江瀚可就要動手了。
現在已經到了四月末,春耕早已忙完,江瀚把目光盯上了同在川北的重鎮,保寧府。
府衙內,江瀚負手立於輿圖前,規劃著行軍路線。
此次作戰,最好的方法是兵分兩路。
一路由他親率主力,從青川守禦千戶所出發,攻取劍州、廣元、韶化一帶; 另一路,則由邵勇領兵,出江油,攻梓潼,切斷保寧府和成都府之間的聯繫。
計劃很完美,但問題是,現在江瀚手上的兵力,有些捉襟見肘。
從西北帶來的主力戰兵有八千,再加上各縣新訓練的四千多民兵,總兵力也才堪堪破萬。
這其中,起碼還得留下兩到三千人,在龍安府看家護院。
這點兵力,守成有餘,但要分兵兩路主動進攻,就顯得有些吃力了。
說到底,還是人手不夠。
可就在江瀚一籌莫展之時,趙勝卻突然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喜色。
“大帥,好消息!”
他一邊說著,一邊揚了揚手上的信件, “你猜猜,是誰來信了?”
“來信?”
江瀚有些詫異,他手底下的部將,以及認識的義軍首領,會寫信的不超過一手之數。
趙勝見狀也不賣關子了:
“是鄧陽鄧將軍和方宏方將軍,他們現在正在漢中一帶,鎮守棧道。”
“聽說咱們在四川,他倆就立刻派人,送了封密信過來。”
聽了這話,江瀚眼前一亮,鄧陽和黑子在漢中?他們不是應該在山西一帶嗎?
這事兒說起來,江瀚還得好好感謝陳奇瑜。
當初,陳奇瑜爲了堵住他北上漢中的道路,特意把宣大總督張宗衡調了過來,封鎖入川的棧道。
而鄧陽和黑子的部隊,正好就在張宗衡手下。
聽說江瀚已經到了四川,他倆才按捺不住,偷偷派出信使,冒著巨大的風險,聯繫上了江瀚。
趙勝快步走到江瀚身邊,壓低了聲音: “大帥,既然鄧陽部就在漢中,咱們現在人手正好不夠,要不.就把他們召回來?”
“他們手底下,可是有小兩千人馬呢。”
他指著輿圖上的劍門關: “反正離得不遠,咱們可以先攻取劍州,然後佔據劍門關天險,接應他倆入川。”
但江瀚沉思片刻,卻拒絕了趙勝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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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妥不妥。”
他一邊搖頭一邊看著手裡的密信, “我好不容易纔在官軍裡,安插進了一個臥底,而且鄧陽現在還是個副總兵,位置不低。”
“現在把他們召回來攻打保寧府,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咱們現在地處邊陲,對於中原的局勢,不甚明瞭。”
“正好可以讓鄧陽做耳目,多傳些消息回來。”
“再說了,他們那兩千多人馬,只有八百多是咱們的老弟兄,剩下的都是從各處抽調過來的官軍。”
“這些人貿然轉換陣營,從官軍變成了反賊,恐怕沒那麼容易接受,我也不放心用他們。”
江瀚笑了笑,
“讓他們在漢中好好呆著吧,他不是守著棧道嗎?”
“正好,日後咱們若是想重回漢中,那可就方便太多了。”
趙勝點點頭,這也是個辦法,自古入川容易出川難。
有了內應,想必能簡單不少。
但他還是有些擔憂:
“但是這樣一來,咱們人手還是不夠。”
“現在明軍都龜縮著不肯出城野戰,咱們幾千人要一個個攻城拔寨,怕是力有不逮。”
“大帥您怎麼看?”
江瀚掃了一眼鄧陽的信件,伸手遞給趙勝:
“你仔細看,上面除了軍情,還有不少最近朝廷的消息。”
“闖王突圍,陳奇瑜去職,洪承疇接替五省總督,皇帝增派,畢自嚴罷官.”
“你看出有什麼機會沒?”
趙勝接過信件,逐字逐句地看著,看了半天,試探著問道:
“難不成大帥看中的,是增派一事?”
江瀚讚許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朱由檢是得了失心瘋,鐵了心要增派糧餉剿賊,甚至不惜將畢自嚴這種能臣下獄罷官。”
“他這是在自掘墳墓!”
“你仔細算算,朝廷增派一百二十五萬兩,這筆錢最終落到下面的百姓頭上,得翻多少倍?”
“當年在陝西,每到夏秋之際,就是造反的高峰期。”
“咱們不妨也等等,等四川的抗稅季到來。”
“到時候,民怨沸騰,官逼民反。”
“咱們再趁勢打出義旗,進兵保寧府,想必會有不少人站出來反抗官府,投奔於我。”
趙勝眼前一亮,瞬間明白了江瀚的意圖。
這是要借勢而爲啊。
四川一帶由於受災較輕,所以一向都是土司作亂,很少有農民起義。
但是朝廷的攤派可是越加越多,四川的百姓總歸會有忍不了的那天。
“那大帥具體準備怎麼做?”
“口號想好了嗎?”
江瀚笑道: “口號不是有現成的?均田免賦,飢者得食。”
“就這個,簡單直接,最有煽動力!”
“但光喊口號可沒用,咱們得把政治綱領給宣講出去。”
“讓探子跟著商隊,混進保寧府去,把咱們龍安府的政策都給傳出去。”
“依我看,咱們的龍安三約,也可以變成保寧三約、四川三約、西南三約.”
政治綱領對於農民起義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政治綱領,流寇才能蛻變爲革命力量。
這是農民起義能否突破地域侷限、凝聚社會共識,甚至實現政權更替的關鍵所在。
有了政治綱領,才能把個體生存訴求昇華爲制度變革主張,避免起義淪爲盲目破壞,失去民心。
歷史上,李自成那句“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看似簡單,但卻迎合了底層百姓最真實、最迫切的需求,其作用,不亞於幾萬大軍。
趙勝點點頭,但還是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
“大帥,咱們到底是喊均田免賦,還是喊均田減租?”
“要是真的免賦,這糧餉該從哪兒來?”
對此,江瀚倒是有些不以爲意:
“不管喊什麼,先喊出去,把聲勢造起來,纔是最重要的。”
“均田免賦就很好,稍微誇大點,也不是壞事,這叫宣傳造勢,懂嗎?”
“再說了,”
江瀚話鋒一轉, “咱們在咱們在龍安府實行的是地租制度,收的那叫‘地租’,不叫‘賦稅’。”
“先把人騙進來再說,管他這那的。”
“無論如何,該交的錢糧是一定要交的,不然咱們沒錢糧養兵,拿什麼造反?”
“換個說法,讓百姓心裡舒坦,不就行了?”
“咱們已經減免了苛捐雜稅,誰要是再敢抗稅,那就讓他和我麾下的兵馬說去吧!”
計議已定,江瀚的戰爭機器,開始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悄然運轉起來。
一支支由軍中精銳和掌令僞裝的商隊,載著山貨和私鹽,源源不斷地進入了保寧府境內。
他們在各處的集市、鄉鎮行商,與當地的百姓、行腳商、乃至三教九流的人物,建立起了聯繫。
在交易的間隙,這些商人便會有意無意地,向周圍的百姓宣講著來自龍安府的“福音”。
“聽說了嗎?龍安府江大帥那邊兒,所有的賦稅都不用交!”
“真的假的?不交糧,官府吃什麼?”
“嗨,人江大帥仁義,把那些貪官污吏的地全給收了,分給大活兒種,誰種誰收。”
“只要給官府交點地租,剩下的都是你的,聽說比朝廷的賦稅,少了不止七八成!”
“假的吧?我可聽說了,那羣人都是西北來的反賊!”
“不砍你頭就算好的了,還分田?做夢吧?”
“你這就錯了,那邊說江大帥定了規矩,不準濫殺無辜。”
“而且只要是江大帥治下,但凡沒地的,立刻就給你分田,聽說叫什麼‘均田免賦’”
就這樣,禁止濫殺、均田免賦、飢者得食的口號如同長了翅膀,開始在保寧府的田間地頭,悄悄地流傳。
但起初響應者,寥寥無幾。
大多數百姓,還是心存忌憚。
官府和村裡的鄉紳們說了,龍安府那夥人,都是從陝西殺過來的反賊叛軍,是羣殺人不眨眼的主。
什麼“均田免賦”,聽起來是挺誘人的,只怕是哄著他們去當兵賣命的伎倆罷了。
自己這邊,雖然日子苦了點,但好歹還能過活。
眼看著今年風調雨順,沒鬧天災,地裡的莊稼長勢喜人,想必能有個不錯的收成,何必去摻和造反那等掉腦袋的事兒?
於是,很多農民聽過之後,轉頭就忘了什麼“均田免賦”,繼續佝僂著身子,專心操持起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來。
崇禎六年的四川,確實沒有遭受大的天災。
七月下旬,秋風送爽,保寧府境內,一望無際的稻田裡,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腰,金燦燦的一片,預示著一個豐收年的到來。
然而,沒了天災還有人禍。
有道是“苛政猛於虎”,由於朝廷的新餉增派,保寧府今年的稅賦,比往年足足高了五成! 農民們剛剛割完稻子,喜悅的心情還沒持續多久,官府的稅吏們,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野獸,鋪天蓋地地涌入了各個村莊。
他們手持官府的文書和算盤,挨家挨戶地丈量、計核。
一石稻穀,打成米,上繳秋糧,這叫正稅。
剩下的,還要按畝繳納遼餉、增派、火耗.各種苛捐雜稅,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
很多農民,辛辛苦苦一整年,把剛打下來的糧食,轉頭就交了出去。
可一算賬,卻發現自己不僅沒剩下多少,甚至還倒欠著官府的! 可即便這樣,官府也沒有絲毫的同情。
稅吏們如同催命的厲鬼,一個接著一個破門而入,挨家挨戶地收繳賦稅。
交不出來的,就搶走家裡最後一點存糧;沒有存糧的,就扒房搜查;連房都沒有的,乾脆就直接抓人下獄,充軍! 一時間,整個保寧府,乃至成都府,大半個四川的鄉村,都充斥著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嚎。
無數百姓,被這沉重的賦稅,催逼得賣兒賣女,家破人亡。
那風調雨順帶來的豐收喜悅,轉眼間,就變成了血淚。
而那些曾經對“均田免賦”不屑一顧的農民,在被搶走最後一粒米、被衙役的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時; 他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了那些來自龍安府的商人,曾經說過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