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風扶起虹千丈,白雲磨玉軟光搖。一對手提石刀臂挎竹籃的海女從山腳下一道棕櫚歪斜、綠意殘橫的谷壑中赤足走出來,手搭涼棚,望著遠處一片弧月形白沙灘外的晴空碧海,各自露出開心的笑容。小子小一些的妹妹拍拍胸口道:“這場暴風颳了好幾天,我還以爲太陽都被刮跑了呢!”姐姐笑道:“盡說傻話。月亮和太陽鬥法,從來就沒贏過。但太陽是丈夫,總要讓著妻子一些。”
妹妹用手指颳著酒渦,衝萬里之上的豔陽喊道:“呸呸呸,有本事就來決勝負,誰要你讓啦?”
姐姐在她頭上輕敲一下:“臭丫頭,又亂說話!”
“挖蚌嘍!”妹妹張臂揮舞著石刀向海灘衝去,奔跑中,那兩條粗黑的辮子像在背上敲著鼓。
她跑到沙灘邊,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招手,姐姐跟過來一瞧,原來淺灘邊礁石上趴著一個人,上身赤裸,下身浸在水中。
姐妹倆下到水裡把這人翻過來,姐姐道:“是男人!”妹妹把這人褲子揭開一條小縫,歪頭看罷,驚喜道:“真是男人!”兩姐妹奮力把人拖到岸上,妹妹見他身上揹著個火漆封的竹筒,拿起來敲了敲,覺得無趣便扔下。又發現他腕子上拴著根布帶,用力一拽,從水中又拉出一把劍來。妹妹不懂如何按簧扣,拔了一拔,沒有拔動,便扔在一邊。又瞧他脖子上有細繩延到身下,拉出來是個米色小口袋,上繡白龍。打開一看,裡面有塊刻花紋的石頭亮滑喜人,她掏出來在姐姐面前一晃:“看,看!”姐姐道:“別亂拿人家東西!”妹妹一撇嘴道:“我就要!”摘下口袋把石頭裝回,戴在自己頸上。姐姐道:“快還給人家!”伸手來要,妹妹跳起來笑道:“你也想要嗎?抓到就給你!”姐妹二人在沙灘上追逐來去,經過一塊黑黑聳起的大石,妹妹忽然指道:“咦?那邊還有一個!”
在兩姐妹去石後拖救那人的時候,常思豪甦醒過來,覺得被光芒刺透了眼皮,忙猛眨了幾下。適應光線後,就看到了一汪清透如水的藍天。雲彩像糯米紙做的風箏,正在水裡慢慢融化散開,令他產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愕。
耳孔裡有板上揚沙般的潮聲傳來,令他憶起那兇暴無匹的巨浪,整個人頓時一抽,猛地撐坐起來,這才覺出渾身上下都在鈍鈍的痛。眼前,是一片平沙灘,不遠處陷著塊帶角的牛頭骨,光耀潔白,孔洞烏深,上面的肉早被浪花剔淨。望著這頭骨,彷彿看到前生般,令他的心驟然靜了一下,忽然面前切過一張臉,上面縱向長著兩隻直豎的眼睛。
他猛吃一嚇,向旁邊微閃,這纔看清是個梳著小辮的女孩子,歪著頭,笑容裡充滿活力,脖子上兩條紅絲線深入胸前的肚兜。
女孩子笑道:“你醒啦?”
常思豪一時尚搞不清狀況,想起李雙吉被自己綁在筏上,於是左右掃望。
女孩子笑道:“你在找那個大個子嗎?”常思豪:“你看見他了?在哪兒?”女孩子一指不遠處的大石:“在那裡,我姐姐正在埋他?!?
“埋?”常思豪渾身一震,撐起來跌跌撞撞跑去,繞過石頭,只見一個少女正跪在陰影裡挖沙,李雙吉偌大身軀,已然埋得只剩一個腦袋和半條胳膊。旁邊扔著一截木頭和自己的外衣。
常思豪望著那顆闔目安靜的大頭和燒焦的髮髻,眼前立時現出他在船上拼死扛住火樑的情景,淚水呼地涌了出來,口裡喚道:“雙吉!雙吉!”向前晃了兩步,身子脫力,雙膝一折,紮在沙地上。
忽然“嗷”地一聲,李雙吉坐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低頭看,原來李雙吉是被橫著埋在沙中,自己跪的正是他的肚皮處。見到他沒死,常思豪大喜趕忙將他抱?。骸疤昧?!雙吉,你沒事兒!”
“哈哈——”李雙吉咧開大嘴一笑,跟著“嘰”地往他臉上噴了口水,兩眼一翻,又倒了下去。
那少女趕忙又往他身上堆沙,常思豪攔道:“他還沒死,你幹嘛埋他?”少女指著李雙吉發腫的胳膊:“他被水母蟄了,這個法子可以治呀。”常思豪這才恍然,心想土辦法多半有效,也幫著她們一起堆,不多時便把李雙吉埋了個嚴實,只剩下頭部和被蟄的胳膊。那少女道:“你讓開些?!睂⒊K己劳釘D去,和妹妹一齊蹲在李雙吉那條胳膊邊。常思豪不知所謂地瞧著,只見海風將她們腰後的布簾撩動,四條光光的小腿間有兩道清亮的水線落下來,澆在李雙吉的傷臂上,發出輕輕的譁響。他愣了一愣,忽然明白大概這也是治療方法,又愣了一愣,趕忙背過臉去。
不一會兒水聲消止,兩個女孩推沙將李雙吉的傷臂蓋好,回到山谷邊找來些清水、果子。常思豪先橇開李雙吉牙關,給他灌上一些水,跟著狼吞虎嚥一番,肚裡有了東西墊底,人也精神了起來,穿好衣服,向兩個女孩拱手道:“多謝兩位姑娘搭救?!?
兩個女孩子靜靜瞧著他。
片刻後,小女孩眨眨眼睛:“這就完啦?”
常思豪有些尷尬,摸摸身上,銀兩早已散落,銀票也都成了紙漿,就剩下柄脅差,可是小姑娘要刀何用?
小女孩伸出一個指頭建議:“你何不以身相許?”剛說完便被姐姐在頭上敲了一下,呵斥道:“你懂什麼叫以身相許?”小女孩抱頭嘟嘟嘴,跳進水中挖蚌去了。姐姐和常思豪對視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攀談之下這才得知,原來這對姐妹沒有姓氏,姐姐名叫海沫,妹妹叫浪花,就住在附近的小村落裡,靠捕收海產和林間野果維生。聊了幾句,海沫也下海去挖蚌,常思豪在岸邊照看李雙吉,不覺間過了半個多時辰,兩姐妹從水中出來,筐裡都裝滿了海貝。海沫走近來問:“怎麼樣了?”常思豪道:“他還沒有醒過來?!?
海沫有些奇怪:“應該差不多了呀。”湊近來扒開沙土,只見李雙吉原本皮膚粗糙的胳膊竟清嫩嫩的如水晶凍一般,不禁皺起眉來,說道:“看來是不成了?!?
“啊,”她妹妹浪花低下頭,像努力思考什麼似地戳戳腦袋,忽然握拳在掌心一拍,建議道:“那還是埋起來吧?”常思豪趕忙攔住:“怎麼能埋?”浪花道:“你覺得燒掉更好嗎?”海沫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安慰常思豪道:“彆著急,咱們把他擡回村子去,也許村長還有辦法?!?
常思豪忙不迭地點頭,撿起十里光陰和斬浪刀帶好,將李雙吉背在身上,隨同兩姐妹走入山谷,一路上但見小徑兩邊綠意擁擠,花藤纏樹,闊葉排刀,盡是一些從未見過的植物,地面上也是盤根錯節,佈滿奇花異草。樹林中蟲鳴鳥噪,偶有銀面小猴竄搖盪縱,騎枝抓撓,毫無懼人之態,更可見蛇行兔走,隱約閃爍,一現即消。
走了小半盞茶的功夫,穿過一處狹窄的石道,山勢豁然開朗。前方平地上有一圈茅草紮成圓椎狀的小屋,十幾名婦女圍在石竈邊擇菜洗果,幾個光屁股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來跑去,瞧見海沫姐妹帶來了生人,趕忙都躲到婦女們的身後。海沫問:“村長在嗎?”婦女們瞧著常思豪衣衫開露處那渾圓黝黑的肌肉,眼睛都有些發直,其中一個反應過來,指道:“在……在的!”另一個道:“我來帶路吧!”前一人擠住她:“洗你的菜吧,我去!”吵鬧聲中,海沫已經將常思豪引入了不遠處的大草棚。那兩個婦女相互埋怨著往前追,其它幾名婦女也都放下了手中活計,向村長的草棚摸聚過來。
草棚沒有窗戶,所以一進來便暗許多,常思豪眨眨眼睛,逐漸適應了這裡的光線,只見正對面的暗影裡盤膝坐著一位乾乾瘦瘦的老人,頜下一綹白山羊鬍子,頸戴五彩貝殼,腰扎破布麻裙,手邊擺著根枯藤柺棍,瞧面目,少說也有七八十歲了。屁股底下鋪著些乾草,左右兩邊擺了些泥碗陶罐。
海沫道:“村長,有人被水母蟄了,您給看看吧!”
村長眨眨眼皮:“?。俊?
浪花湊到他耳邊大喊道:“有人被水母蟄啦!”
“哦。”村長搓了搓稀疏的眉毛,揮手道:“小事情!不是早教過你們嗎?往傷口撒點尿,埋上就行了!去吧!”
海沫道:“不行??!好像這人中的毒不大一樣!”
村長:“???”
浪花又湊近去:“她說這辦法不好使!”
村長道:“啥?不可能!我瞧瞧!”常思豪不敢讓他勞動,趕忙將李雙吉放下來,抱到村長近前,把傷臂遞到他手上。
村長也不去看,用手指在李雙吉的胳膊上抓了一抓,發出“咦”地一聲,道:“這是三天前,暴風剛起時被蟄的?”
常思豪心想:“原來我已經在海上昏迷漂流了三天?!秉c了點頭,怕村長看不到,又大聲回答:“是!”
村長道:“那就對了,水母這東西很機靈,風暴來前六七個時辰,就能感覺出來,並且藏到深海里去,可是,偏有一種叫‘向風囡’的,喜歡在暴風來時,浮出水面迎接,這東西長得好看,毒也最大,可是照理說,它只在遠海纔有,怎麼會到近海來了呢?”
常思豪回想自己在船上時根本瞧不見岸,想必當時確是深入海中很遠了,大聲道:“我們確是從遠海上漂過來的!”
村長一驚:“???你不是我們村的?”浪花笑道:“當然不是啦,咱們村哪還有男人?”村長怒道:“我難道不是?”海沫搖著他胳膊道:“村長!這時候您就別說這些了!這‘向風囡’的毒應該怎麼治法?”村長吧嘰半天嘴,嘆道:“這毒厲害得緊,大概只有神仙能治,我是治不了了!”
常思豪心中一片冰冷,望著李雙吉的胳膊,驀地拔劍出鞘。海沫道:“你幹什麼?”常思豪道:“我砍下他這條胳膊,也許人還能保住。”浪花笑道:“你這人真怪,村長都說了神仙能救他,你又何必砍他胳膊?”常思豪被她氣得沒脾氣,說道:“神仙能救,可是我又到哪兒去找神仙?”
浪花嘻嘻一笑:“神仙住得不遠呀,要不要一起去瞧瞧?”